第273章 巷陌詭影
悅來客棧的木闆床硌得人骨頭生疼。柳林躺在上面,聽着窗外巡夜的梆子聲敲過二更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玄鐵劍的劍柄――這具新軀體還沒完全适應,夜裡總有些莫名的酸脹,像有螞蟻在骨頭縫裡爬。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,“笃笃,笃笃”,節奏怯生生的,像怕驚擾了什麼。
柳林眉頭微蹙,翻身坐起,沉聲道:“誰?”
門外傳來個女子的聲音,帶着哭腔,又刻意壓得很低:“客官……小女子……小女子想求您件事……”
柳林走到門邊,沒開門,隻是透過門縫往外看――昏黃的廊燈下,站着個穿粗布衣裙的女子,約莫十六七歲,頭發亂糟糟的,臉上沾着淚痕,手裡還攥着塊髒兮兮的帕子,看着格外可憐。
“有事說事。”柳林的聲音依舊沙啞,帶着江湖人的警惕。
女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,“咚咚”地往地上磕頭:“客官,求求您發發慈悲!我爹娘三天前病死了,沒錢下葬……小女子願意為奴為婢,給您端茶倒水、洗衣做飯,隻求您給點錢,讓我爹娘入土為安!”她說着,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,噼裡啪啦往下掉。
柳林看着她。女子的哭腔很真,額頭磕在青石闆上都紅了,可眼底深處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――不是害怕,是緊張,像在演一場沒排練好的戲。
他沉默片刻,從懷裡摸出五兩銀子,拉開門遞過去:“錢拿着,不用為奴為婢,趕緊給你爹娘辦後事。”
女子愣了愣,顯然沒料到他這麼痛快,接過銀子時手都在抖,磕了好幾個響頭:“謝客官!謝客官大恩大德!您真是活菩薩!”說完,她爬起來,腳步踉跄地跑下了樓。
柳林站在門口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――這演技,對付普通江湖人或許夠用,可惜遇上了他。
他關上門,剛轉身,就聽見樓下傳來壓低的嬉笑聲。
“姐!你看!我就說能成吧!”是個小女孩的聲音,脆生生的,卻帶着股與年齡不符的油滑。
“小聲點!”剛才那女子的聲音,哭腔全沒了,隻剩下得意,“那傻大個一看就是個愣頭青,拿着把破劍裝俠客,五兩銀子!夠咱們姐妹活半個月了!”
“哼,還是我教你的招管用。”小女孩嗤笑道,“這些江湖人,看着兇巴巴的,實則蠢得像豬!一會兒我再去别家試試,保準能再騙幾兩!”
柳林走到窗邊,撩開窗簾一角往下看――客棧後院的牆角,那女子正把銀子塞進懷裡,旁邊站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,梳着兩個歪歪扭扭的發髻,臉上沾着泥,眼睛卻亮得驚人,正踮着腳數銀子,嘴角撇着,滿是不屑。
就在這時,柳林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,瞳孔微微一縮。
借着廊燈的光,他清晰地看到,小女孩的氣海位置,隐隐有絲極淡的白光在流轉,像柄藏在鞘裡的劍。那是劍氣!而且是先天劍氣!
柳林心中掀起驚濤駭浪――先天劍體!這等百年難遇的劍道奇才,居然會在洛陽城的貧民窟裡當騙子?
他再仔細看,那絲劍氣周圍裹着層灰蒙蒙的濁氣,像淤泥裹着珍珠,顯然是長期營養不良、濁氣侵體,再加上沒人引導,才把這等天賦糟蹋成了這樣。
小女孩似乎察覺到有人看她,猛地擡頭,目光直直地射向柳林的窗戶,眼神裡帶着警惕和一絲野性,像隻被惹急了的小貓。
柳林不動聲色地放下窗簾,心裡卻打起了算盤。先天劍體,若是好好培養,将來必成大器,足以成為他手裡最鋒利的劍。可這孩子眼裡的市儈和戾氣……若是不磨一磨,怕是養不熟,甚至可能反噬其主。
“倒是塊好料子,就是沾了太多泥。”柳林低聲自語,指尖在窗台上輕輕敲擊着,“得好好洗洗。”
一個計劃在他腦中成型――他要讓這對姐妹嘗嘗,這洛陽城的水有多深,這世間的苦有多烈。要把那女子的虛僞徹底撕碎,把小女孩的依仗全部打碎,讓她跌入絕境,再由自己伸手拉她一把。
到那時,這把蒙塵的劍,才會真正認主。
***第二天一早,柳林就去了洛陽城最亂的“魚龍裡”。
這裡是混混、賭徒和乞丐的聚集地,巷子窄得隻能容一人通過,牆頭上爬滿了野草,地上随處可見爛菜葉和雞屎。柳林找到個滿臉刀疤的混混頭子,扔給他二十兩銀子。
“幫我辦件事。”柳林的聲音壓得很低,“盯着兩個人――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,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,她們昨天在悅來客棧附近活動。”
刀疤臉掂了掂銀子,眼睛發亮:“客官想怎麼弄?卸胳膊還是卸腿?”
“不用殺人。”柳林看着他,眼神冷得像冰,“我要你……折騰她們。讓那女子染上賭瘾,欠你們一筆還不清的高利貸。至于那小女孩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讓她看着,什麼都做不了。”
刀疤臉愣了愣,随即明白了什麼,露出抹心照不宣的笑:“客官放心!保證辦得漂亮!這洛陽城裡,就沒有我‘刀疤強’搞不定的人!”
柳林沒再多說,轉身離開了魚龍裡。陽光照在巷子裡,卻驅不散那股子黴味,像極了這對姐妹即将面對的命運。
***接下來的幾天,柳林沒再管那對姐妹,隻是每天傍晚去茶館聽書時,會順便從刀疤強那裡聽消息。
“客官,成了!”第三天傍晚,刀疤強湊到柳林身邊,低聲道,“那女的現在天天泡在賭場裡,輸紅了眼,已經欠了我們一百兩銀子了!”
柳林端着茶杯的手頓了頓:“那小女孩呢?”
“就在賭場外面哭,勸她姐,可那女的哪聽得進去?”刀疤強嘿嘿笑,“昨天那女的還想搶錢跑,被我們兄弟逮住了,扇了十幾個耳光,老實多了。”
柳林沒說話,又給了刀疤強十兩銀子:“下一步,讓她‘自願’把自己賣去青樓抵債。”
刀疤強眼睛更亮了:“明白!”
***又過了兩天,消息傳來――那女子果然走投無路,簽了賣身契,被賣到了洛陽城有名的銷金窟“醉春樓”,抵了五十兩賭債,剩下的五十兩,利滾利,成了壓在小女孩身上的大山。
柳林這天特意繞到醉春樓附近。那是座氣派的青樓,朱漆大門外站着兩個濃妝豔抹的女子,正對着過往的富商抛媚眼。他沒進去,隻是在斜對面的茶攤坐下,點了壺茶。
沒過多久,就看見那女子被兩個老媽子推搡着從裡面出來,頭發散了,臉上帶着巴掌印,嘴裡還在罵罵咧咧:“你們憑什麼打我?我是來當姑娘的,不是來當丫頭的!”
“當姑娘?就你這浪樣?”一個老媽子啐了口唾沫,“老鸨說了,先讓你在院裡端茶倒水,什麼時候聽話了,什麼時候再伺候客人!”
女子還在掙紮,卻被老媽子死死拽着,拖進了旁邊的側門。
柳林看着這一幕,面無表情。他知道,這隻是開始。
***真正的折磨,在三天後。
那天洛陽城趕集,南大街上人山人海。柳林正在街邊看一個老漢捏面人,忽然聽見人群裡傳來一陣騷動,伴随着女子的慘叫。
他擠進去一看,心猛地一沉――
醉春樓的老鸨,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女人,正指揮着兩個龜奴,把那個女子綁在街邊的木頭架子上。女子的衣服被撕得稀爛,背上全是血痕,顯然已經被打過一輪。
“大家都來看看!”老鸨叉着腰,尖聲喊道,“這賤蹄子!在樓裡不聽話也就罷了,還敢偷老鸨的首飾!今天我就讓她長長記性!”
她說着,從龜奴手裡奪過一根藤條,劈頭蓋臉就往女子身上抽去。
“啪!”藤條抽在皮肉上,發出清脆的響聲,女子慘叫一聲,疼得渾身發抖。
“姐!姐!”
人群外,傳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。她被兩個混混攔着,怎麼也沖不進來,小臉漲得通紅,眼淚鼻涕糊了一臉,嗓子都喊啞了。
“放開我!你們放開我!我要救我姐!”小女孩拼命掙紮,可她那麼瘦小,哪裡掙得過兩個壯漢?隻能眼睜睜看着藤條一下下落在姐姐身上,看着姐姐的慘叫聲越來越弱,背上傳來的血越來越多。
柳林站在人群裡,看着小女孩那雙絕望的眼睛。那裡面,有憤怒,有痛苦,有不甘,唯獨沒有了之前的市儈和狡黠――那些東西,在絕對的暴力和絕望面前,碎得像玻璃渣。
他的指尖微微發冷。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很殘忍,卻沒想到親眼看到時,會是這般景象。但他沒有動,隻是靜靜地看着――火候還沒到。
藤條抽了幾十下,女子終于暈了過去,像條破布一樣挂在架子上。老鸨扔掉藤條,喘着粗氣,對着人群啐了口唾沫:“都散了!有什麼好看的!”
人群漸漸散去,留下滿地狼藉。兩個混混松開了小女孩,其中一個蹲下身,拍了拍她的臉,獰笑道:“你姐現在這樣,不請大夫肯定活不成。想救她?簡單――你也去醉春樓簽個賣身契,老鸨說了,你這雛兒,能值七兩銀子,夠給你姐請個大夫了。”
小女孩癱在地上,看着架子上昏迷的姐姐,又看了看眼前的混混,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。七兩銀子……就買她的一輩子?可除了這樣,她還有别的辦法嗎?
她緩緩站起身,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:“我去……我去簽。”
***柳林看着小女孩被老媽子領進醉春樓的側門,像一隻被扔進狼窩的羔羊。
他走到茶攤坐下,給自己倒了杯茶,茶水涼得像冰。刀疤強不知從哪裡冒出來,站在他身後,低聲道:“客官,都按您說的辦了。那小女孩……已經簽了契,老鸨說先養着,過兩年再‘開苞’。”
柳林沒回頭,隻是望着醉春樓的方向,那裡依舊歌舞升平,歡聲笑語從樓裡飄出來,和剛才的慘叫、哭喊格格不入。
“七兩銀子。”柳林低聲重複了一遍,語氣裡聽不出喜怒,“連副好點的藥都買不起,對吧?”
刀疤強愣了愣:“是……那女的傷得太重,就算請了大夫,能不能活還不一定……”
柳林端起茶杯,一飲而盡。涼茶順着喉嚨往下滑,像吞了塊冰。
“做得好。”他站起身,從懷裡摸出最後十兩銀子,扔給刀疤強,“這事,到此為止。”
刀疤強接住銀子,看着柳林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,忽然覺得這位客官身上的寒氣,比魚龍裡的冬天還冷。
***柳林沒有回客棧,而是繞到了醉春樓的後門。
那裡堆着些爛菜葉和空酒壇,散發着酸臭味。他隐在陰影裡,看着老媽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湯走進後院――那大概就是用七兩銀子請來的“大夫”開的藥。
沒過多久,後院傳來小女孩壓抑的哭聲,斷斷續續的,像隻受傷的小獸在哀鳴。
柳林知道,時候到了。
他整理了一下衣襟,大步走向後門,對着守門的龜奴亮出了一塊玉佩――那是李嵩給他的信物,在洛陽城裡,能通吃黑白兩道。
“我要見你們老鸨。”柳林的聲音平靜無波,卻帶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,“我要買個人。”
龜奴看到玉佩,臉色一變,連忙點頭哈腰:“客官裡面請!小的這就去叫老鸨!”
柳林走進醉春樓的後院,潮濕的空氣裡混雜着藥味和血腥味。他看到小女孩正蹲在一間破柴房門口,抱着膝蓋,肩膀一抽一抽的,背影瘦小得像片随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。
聽到腳步聲,小女孩猛地擡頭,眼裡滿是警惕和絕望。當她看到柳林那張“陌生”的臉時,愣住了――這個人,有點眼熟。
柳林走到她面前,蹲下身,看着她布滿淚痕的臉,聲音放柔了些:“想救你姐姐嗎?想離開這裡嗎?”
小女孩沒說話,隻是死死地盯着他,像在判斷他是不是又一個騙子。
柳林笑了笑,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,足有五十兩,在她眼前晃了晃:“我可以救你姐姐,也可以帶你走。但你要記住,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。從今往後,你得聽我的,我讓你做什麼,你就得做什麼。”
他把銀子放在小女孩手裡,那錠銀子很沉,硌得她手心生疼。
“想清楚了嗎?”柳林看着她的眼睛,那裡不再是空洞,而是燃起了一點微弱的火苗,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。
小女孩看着銀子,又看了看柴房門――裡面躺着她唯一的親人。她咬緊嘴唇,點了點頭,淚水再次湧了出來,這一次,卻帶着點不一樣的東西。
柳林站起身,對着聞聲趕來的老鸨揚了揚下巴:“把她們姐妹倆帶出來,這是買她們的錢。”
老鸨看到銀子,眼睛都直了,連忙點頭哈腰:“客官放心!馬上就來!馬上就來!”
柳林沒再看她,隻是望着洛陽城的方向,夕陽正把天空染成血色。他知道,這把劍,他算是收下了。隻是不知将來有一天,她會不會記得,自己是如何握住這把劍的。
柴房門口,小女孩緊緊攥着那錠銀子,看着柳林的背影,心裡第一次有了一個念頭――這個人,或許能讓她活下去。哪怕代價是……把自己賣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