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4章 局中局,絕望影
洛陽的秋晨總帶着層洗不掉的霧。
客棧後院的老槐樹葉落了滿地,被露水浸得發黑,踩上去軟趴趴的,像踩在腐肉上。阿紫抱着個豁口的瓦罐,蹲在竈房門口淘米,手指凍得通紅。瓦罐裡的米少得可憐,多半是碎米和糠麸,還是昨天她給“柳七”捶了半個時辰的背,才從他手裡讨來的。
“阿紫,動作快點。”柴房裡傳來綠柔的聲音,帶着點不耐煩。她的背傷好了大半,能下床走動了,隻是臉色依舊蒼白,說話時底氣不足。
阿紫應了一聲,加快了手上的動作。她偷偷擡眼,望向客棧二樓的窗——柳七就住在那裡。這些天,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伺候他,端茶倒水、洗衣疊被,稍有差池就會被冷着臉訓斥。他從不多說一句話,也從不多看她一眼,像塊捂不熱的石頭。可偏偏,他手裡有能讓姐姐活下去的草藥,有能讓她們不挨餓的糧食。
“姐,今天……柳大哥會不會再給點好藥?”阿紫的聲音帶着點希冀。綠柔背上的傷雖然結了痂,卻總流膿,夜裡疼得直哼哼。
柴房裡沉默了片刻,傳來綠柔低低的聲音:“等他回來,你……你再求求他。”
阿紫低下頭,看着瓦罐裡渾濁的水。她知道姐姐不喜歡柳七,總說他“眼神太冷,不像好人”。這些天,綠柔不止一次跟她說:“等我傷好利索了,咱們就跑。他救咱們,說不定是另有所圖,你看他看你的眼神,怪怪的。”
阿紫心裡其實也怕。柳七的眼神确實冷,像北境的冰,可他畢竟給了她們活路。要是跑了……她不敢想。
***巳時,柳七從外面回來。
他依舊穿着那身青布衫,腰間纏着布條的鐵劍在晨光裡泛着冷光。剛走進客棧院子,就看見阿紫端着個破碗跑過來,碗裡是剛熬好的稀粥,清得能照見人影。
“柳大哥,你回來了。”阿紫的聲音怯生生的,不敢擡頭看他。
柳七“嗯”了一聲,接過碗,仰頭一飲而盡。粥水寡淡無味,他卻像喝瓊漿玉液般面無表情。
“我姐的藥……”阿紫咬着唇,小聲問道。
柳七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,扔給她。油紙包裡是些曬幹的草藥,氣味苦澀。“一天煎三次,别偷懶。”
阿紫連忙接住,像捧着什麼寶貝:“謝謝柳大哥!”
柳七沒再理她,徑直上了樓。他走到窗邊,撩開窗簾一角,看着阿紫捧着藥包跑進柴房,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冷笑。
這半個月,他故意晾着她們,故意讓阿紫每天求着他,就是要磨掉她們心裡那點不切實際的僥幸。綠柔的傷好了,心思自然活絡起來——市井裡混大的人,最信的永遠是自己,最想的永遠是逃離掌控。
他要的,就是這個。
***果然,當天夜裡,柳七就聽見了柴房裡的竊竊私語。
“……他今天出去了大半日,聽客棧掌櫃說,是去了城南,估計要後天才回來。”綠柔的聲音壓得很低,帶着點興奮,“阿紫,咱們今晚就走!”
“可……可他要是回來發現了怎麼辦?”阿紫的聲音帶着猶豫,“而且,咱們身無分文,能去哪?”
“去城外的破廟先躲幾天!”綠柔的聲音斬釘截鐵,“我在洛陽認識個貨郎,能幫咱們找活幹。總比在這裡看人臉色強!你以為他真好心救咱們?我看他是看上你了!等他把你糟蹋了,後悔都來不及!”
阿紫沒說話,柴房裡隻剩下粗布摩擦的窸窣聲。過了許久,才聽見她低低的一句:“那……那藥怎麼辦?你的傷還沒好……”
“别管了!”綠柔的聲音帶着狠勁,“死不了!總比被他困死在這裡強!”
柳七站在門外,聽着裡面的動靜,眼神冷得像冰。他轉身回房,将玄鐵劍挂在牆上,劍身映出他這張“陌生”的臉,也映出他眼底的算計。
很好,魚兒上鈎了。
***三更天,月色如霜。
客棧裡的人都睡熟了,隻有打更人的梆子聲遠遠傳來,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,敲得人心發慌。
柴房的門被悄悄推開,綠柔扶着牆,一瘸一拐地走出來,阿紫跟在她身後,手裡攥着個小包袱,裡面是她們僅有的幾件破衣裳。
“快點。”綠柔回頭,壓低聲音催促。她的背還在疼,每走一步都像有針在紮,可眼裡的興奮壓過了疼痛。
阿紫點點頭,腳步卻有些發沉。她忍不住回頭,望了一眼二樓柳七的房間,窗戶黑漆漆的,像隻緊閉的眼。心裡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愧疚——這些天,雖然柳七對她們冷淡,可終究是給了她們一口飯吃,給了姐姐活下去的藥。
“别回頭!”綠柔拽了她一把,“再不走就來不及了!”
阿紫被拽得一個趔趄,連忙跟上。兩人借着月光,蹑手蹑腳地穿過客棧院子,推開虛掩的後門,鑽進了巷子裡。
巷子很深,兩側的牆高得像山,把月光都擋了大半。黑暗中,隻有她們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。
“姐,咱們真的要走嗎?”阿紫忍不住又問,聲音裡帶着哭腔,“我總覺得……不太對勁。”
“有什麼不對勁的?”綠柔停下腳步,回頭瞪了她一眼,“等咱們到了城外,就自由了!到時候姐給你買糖吃,買新衣裳穿,再也不用看别人臉色!”
她說得信誓旦旦,可握着阿紫的手卻在微微發抖——她心裡其實也慌,隻是不能說。在洛陽混了這麼多年,她比誰都清楚,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,柳七那樣的人,怎麼可能平白無故救她們?
“走吧。”綠柔深吸一口氣,拉着阿紫繼續往前走。
巷子的盡頭,是洛陽城的小北門。這裡平時沒人看守,隻有兩個打瞌睡的老兵,此刻早已被綠柔用偷偷攢下的幾個銅闆買通,早就不見了蹤影。
“你看!我說沒事吧!”綠柔看着敞開的城門,興奮地低呼。
阿紫卻沒說話,她望着城外黑漆漆的荒野,心裡那股不安越來越強烈。風從城外吹進來,帶着股野草和泥土的腥氣,像有什麼東西在黑暗裡盯着她們。
“快走!”綠柔拉着她,跑出了城門。
就在她們的腳剛踏出洛陽城的那一刻,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,雜亂而急促。
阿紫猛地回頭,吓得魂飛魄散——
月光下,十幾個手持棍棒的混混正堵在城門口,為首的正是那個滿臉刀疤的刀疤強!他們臉上都帶着獰笑,眼神像狼一樣,綠油油的,在黑暗裡閃着光。
“跑啊?怎麼不跑了?”刀疤強掂着手裡的鐵棍,一步步走過來,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們的心上。
綠柔吓得腿一軟,差點癱在地上。她強撐着站直,色厲内荏地喊道:“你們……你們想幹什麼?我告訴你們,我認識醉春樓的老鸨!”
“醉春樓?”刀疤強嗤笑一聲,猛地一巴掌扇在她臉上,“啪”的一聲脆響,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。
綠柔被打得飛了出去,撞在城牆上,嘴裡立刻湧出一股血腥味。她捂着臉,難以置信地看着刀疤強——她沒想到這些混混居然敢動手。
“姐!”阿紫尖叫着撲過去,想扶起綠柔,卻被一個混混抓住頭發,狠狠掼在地上。
“小妹妹,别亂動哦。”那混混笑得一臉淫邪,伸手就去摸她的臉,“你姐欠了我們的錢,還想跑?今天就讓你替她還!”
阿紫吓得渾身發抖,拼命掙紮:“放開我!你們這些壞人!柳大哥會來救我們的!他很厲害的!”
“柳大哥?”刀疤強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,哈哈大笑起來,“你說的是那個給你們贖身的傻大個?他現在說不定還在客棧裡睡覺呢!就算他來了,老子也能讓他躺着出去!”
阿紫的心一點點沉下去。她望着洛陽城的方向,黑漆漆的,什麼都看不見。柳七……他不會來了。是她們自己要跑的,是她們背叛了他。
“不……不會的……”阿紫的聲音帶着哭腔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,“柳大哥會來的……他一定會來的……”
綠柔趴在地上,看着妹妹被欺負,看着那些混混臉上猙獰的笑,心裡充滿了絕望和悔恨。她不該貪心,不該想着跑,柳七雖然冷淡,可至少不會像這些混混一樣……她現在才明白,柳七給她們的,不僅僅是一口飯,一碗藥,還有一份她們當時不屑一顧的安穩。
“把她們拖走!”刀疤強揮了揮手,“帶回去好好‘伺候’!”
兩個混混獰笑着上前,架起地上的綠柔和阿紫。阿紫還在哭喊,綠柔卻忽然不掙紮了,她望着洛陽城的方向,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。
就在這時,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從黑暗裡傳來,像塊石頭投入死水:
“放開她們。”
混混們一愣,紛紛回頭。
隻見月光下,一個青衫人影緩步從城門裡走出來,腰間的鐵劍在月色裡泛着冷光。正是柳七。
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,眼神卻像淬了冰,掃過那些混混時,帶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。
“柳大哥!”阿紫失聲喊道,眼淚流得更兇了,有委屈,有慶幸,還有濃濃的愧疚。
刀疤強看到柳七,先是一愣,随即獰笑起來:“你還真來了?正好,省得老子再去找你!這兩個小賤人欠了老子的錢,你既然護着她們,就替她們還!”
柳七沒理他,隻是看着被混混架着的阿紫和綠柔。阿紫的臉上挂着淚痕,頭發散亂,眼神裡卻有了一絲光亮;綠柔則低着頭,不敢看他,肩膀微微發抖。
“我的人,”柳七的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,“你們也敢動?”
“你的人?”刀疤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,“她們自己跑出來的,現在是老子的……”
他的話還沒說完,就看見一道青光閃過。
“啊——!”
慘叫聲戛然而止。
刀疤強捂着自己的手腕,那裡空空如也,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。他的鐵棍掉在地上,發出“哐當”一聲響。
柳七手裡的玄鐵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,劍身滴血未沾,依舊泛着幽光。
“還有誰想試試?”柳七的目光掃過剩下的混混,眼神冷得像北境的寒冬。
混混們吓得魂飛魄散,哪裡還敢停留?連滾帶爬地扶起刀疤強,頭也不回地跑了,連掉在地上的鐵棍都忘了撿。
城門口瞬間安靜下來,隻剩下風聲和阿紫壓抑的哭聲。
柳七收劍回鞘,走到綠柔和阿紫面前。
綠柔“撲通”一聲跪了下來,對着他連連磕頭:“柳大哥!我錯了!我不該跑!求你饒了我們吧!”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恐懼和悔恨,額頭磕在地上,很快就滲出血來。
阿紫也跟着跪下,哽咽道:“柳大哥,對不起……是我們不好……”
柳七看着她們,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。他蹲下身,伸手擡起阿紫的下巴,讓她看着自己。阿紫的眼睛裡滿是淚水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恐懼。
“記住這種感覺。”柳七的聲音很輕,卻像錘子一樣敲在她心上,“這就是背叛的代價。這就是沒有實力的下場。”
他松開手,站起身,轉身往洛陽城裡走:“起來,跟我回去。”
綠柔和阿紫連忙爬起來,跟在他身後。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柳七的影子在前,她們的影子在後,像被無形的線牽着,再也無法掙脫。
走回客棧的路上,誰都沒有說話。阿紫偷偷看着柳七的背影,心裡忽然明白——這個人,從來都不是什麼俠客,他是個獵人,而她們,是他精心圈養的獵物。
可奇怪的是,她心裡沒有恨,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,和一絲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……安心。
至少,她們還活着。
至少,這個腹黑的獵人,還願意帶着她們。
客棧的燈光在前方亮着,像個溫暖的陷阱,等待着她們一步步踏入。而柳七知道,從今晚開始,阿紫心裡那點不該有的僥幸,綠柔心裡那點自作聰明,都該徹底碎了。
隻有碎過的東西,才能重新拼湊出他想要的模樣。
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兩個身影,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
好戲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