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2章 祈求?
馬車駛進鎮北王府時,日頭已過了中天。青石闆路上的冰棱被曬得化了大半,滴滴答答往下淌水,像誰在無聲地哭。司馬錦繡踩着侍女的手下車,裙擺掃過門檻上的銅環,發出“叮”的輕響,卻沒力氣擡頭看那熟悉的飛檐。
西跨院的石榴樹在午後的陽光裡投下歪斜的影子,枝桠上的冰棱融得隻剩幾縷細冰,垂在半空,像誰挂着的淚。司馬錦繡坐在妝台前,看着銅鏡裡自己失魂落魄的臉,洞裡那些妖族的慘狀在眼前晃來晃去――斷了尾巴的狐女、鱗片剝落的蛇人、還有那個喉嚨裡湧着血沫的虎頭人……他們說的,是真的嗎?
青黛端來一碗參湯,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:“公主,喝點湯暖暖身子吧。寒山寺的風太烈了。”
司馬錦繡沒接,指尖在妝台的螺钿上劃出細碎的響:“柳林哥哥……什麼時候回來?”
“王爺說晚些過來陪您用晚膳。”青黛把湯碗放在桌上,瓷碗與桌面碰撞,發出清脆的一聲。
司馬錦繡的心猛地一跳。晚膳……她忽然有了個念頭,像黑暗裡竄出的火苗,燒得她指尖發燙。她要去求柳林,求他放過那些妖族。他們雖是妖,卻未必是惡的,或許……或許這裡面有誤會。
她霍然起身,走到衣櫃前,手指拂過一件件錦緞衣裳,最終停在一件月白的紗裙上。那裙子是去年柳林讓人做的,料子薄得像蟬翼,繡着銀線的纏枝蓮,在光下能映出肌膚的顔色。以前她總覺得太露,從不肯穿,此刻卻毫不猶豫地褪下外衣,換上了它。
肌膚貼着微涼的紗料,像浸在水裡。她對着鏡子,用黛筆細細描了眉,又點了點胭脂,讓蒼白的臉頰添了幾分血色。鏡中的女子眉眼含怯,裙擺下的腳踝若隐若現,連自己都覺得陌生。
夕陽将落時,柳林果然來了。他一身玄色常服,外面罩着件貂皮披風,進門時帶進來一股寒氣,披風下擺還沾着些未化的雪粒。
“在等我?”他解下披風,随手遞給石綠,目光落在司馬錦繡身上時,頓了頓,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,卻沒多說什麼。
司馬錦繡走上前,接過他脫下的外袍,指尖故意擦過他的手腕,聲音軟得像剛化的春水:“柳林哥哥可算來了。我炖了些鹿骨湯,想着你定是凍着了。”
柳林“嗯”了一聲,在桌邊坐下。他的目光掃過桌上的酒菜,又落在司馬錦繡身上,那目光平靜無波,卻像能看穿人心。
司馬錦繡端起湯碗,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,紗裙的領口随着動作微微下滑,露出頸間細膩的肌膚:“嘗嘗?我加了些當歸,暖身子的。”
柳林沒有張嘴,隻是看着她,忽然開口:“你想替那些妖族求情,是嗎?”
司馬錦繡的手僵在半空,臉上的紅暈瞬間褪得一幹二淨。她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,像一把刀,猝不及防就剖開了她的心思。
“我……”她低下頭,聲音細若蚊蚋,“我就是覺得……他們太可憐了。那些小妖才幾歲,若是能……”
“可憐?”柳林打斷她,語氣裡聽不出喜怒,“你隻看到他們斷了尾巴,掉了鱗片,卻沒看到他們吃了多少人,害了多少家?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邊,望着院外漸漸沉下去的夕陽,背影在暮色裡顯得格外冷硬:“錦繡,你太心軟了。這世道,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。”
司馬錦繡咬着唇,鼓起勇氣道:“可他們說……說你抽他們的妖丹……”
柳林猛地回頭,眼底閃過一絲失望,像淬了冰的刀子,直直刺進她心裡:“你信他們,卻不信我?”
司馬錦繡被他看得一哆嗦,往後退了半步,紗裙的裙擺掃過凳腳,差點絆倒。她想說不是,可洞裡那些絕望的眼睛就在眼前晃,讓她張不了口。
柳林看着她這副模樣,忽然歎了口氣。他擡手,指尖劃過虛空,一道淡藍色的光紋在他掌心亮起,迅速鋪開,形成一個旋轉的光圈,光圈裡隐約能看到房屋和樹木的影子。
“跟我來。”他抓住司馬錦繡的手腕,不等她反應,就帶着她踏進了光圈。
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後,腳下忽然踩到了堅實的土地。司馬錦繡睜開眼,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村落前。夕陽的金輝灑在屋頂的茅草上,泛着溫暖的光,村口的老槐樹下,幾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鬧,笑聲清脆得像風鈴。
可仔細一看,那些孩子的耳朵都是尖尖的,身後還拖着毛茸茸的尾巴――是狐妖。
“這是……”司馬錦繡驚得說不出話。
“青丘村。”柳林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,“住着從洛陽遷來的妖族,有狐族,有兔族,還有些蛇族,都是安分守己的。”
他帶着她往前走,村裡的妖族見了柳林,都紛紛停下腳步,恭敬地行禮,臉上是真切的笑意,沒有絲毫恐懼。一個虎頭人身的漢子提着剛打的獵物走過,看到柳林,笑着招呼:“王爺來了?今晚到我家喝兩杯?”
柳林點了點頭:“不了,帶客人來看看。”
那漢子的目光落在司馬錦繡身上,友善地笑了笑,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,卻不吓人。
司馬錦繡看得目瞪口呆。這裡的妖族和寒山寺洞裡的截然不同,他們穿着人的衣裳,過着人的日子,臉上帶着平和的神色,身上沒有絲毫血腥氣,反而透着股煙火氣。路邊的田裡,幾個兔妖正彎腰插秧,動作麻利;曬谷場上,蛇族的女子正用木耙翻着谷子,尾巴偶爾掃過地面,帶着金黃的谷粒飛揚。
“他們……”司馬錦繡的聲音發啞,“他們都是妖族?”
“嗯。”柳林看着她,“我收攏的妖族部落,不止這一個。我給他們土地,教他們修煉吐納天地靈氣的功法,不用害人,也能修行。你看他們,過得不比人差吧?”
司馬錦繡點了點頭,心裡卻更糊塗了:“那寒山寺裡的……”
“他們不一樣。”柳林的聲音冷了下來,指着村裡一個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的老婆婆,“看到那位老人家了嗎?她的兒子兒媳,就是被寒山寺裡的那些妖族吃了的。”
他又指向不遠處一個抱着孩子的婦人:“她懷裡的娃娃,生來就體弱,那些妖族說,要吃了這樣的娃娃,才能維持他們的靈性。你說,我能放過他們嗎?”
司馬錦繡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老婆婆的臉上滿是皺紋,眼神空洞地望着遠方,像是在想什麼傷心事;那婦人緊緊抱着懷裡的孩子,眼神警惕地掃過四周,仿佛怕誰搶走她的寶貝。
“他們說……一定要吃人肉才能維持靈性……”柳林的聲音像冰錐,一下下敲在她心上,“誰家的老人願意被他們吃?誰家的娃娃願意屍骨無存?錦繡,你告訴我,這樣的妖,可憐嗎?”
司馬錦繡張了張嘴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寒山寺裡那些妖族的慘狀和眼前這些妖族的平和重疊在一起,像兩記重錘,狠狠砸在她心上。她忽然明白了,為什麼柳林要帶她來這裡。
不是所有的妖都是善的,也不是所有的妖都是惡的。柳林關起來的,是那些不肯放下殺戮、非要害人才能活的;而護起來的,是這些願意守規矩、好好生活的。
她之前隻看到了那些被關起來的妖族的慘,卻沒想過,他們的慘,是用多少人的命換來的。
夕陽徹底沉了下去,村裡升起了袅袅炊煙,帶着飯菜的香氣。孩子們的笑聲漸漸遠了,隻剩下風吹過稻田的沙沙聲。
柳林看着她蒼白的臉,語氣緩和了些:“這世道,對妖不公,對人也不公。我能做的,隻是讓那些願意向善的,有個地方活下去;讓那些非要作惡的,再也害不了人。”
他擡手,再次畫出那個藍色的光圈:“該回去了。”
司馬錦繡跟着他踏進光圈,一路無話。回到西跨院時,夜色已經濃了,院角的石榴樹在月光裡像個沉默的影子。
柳林看着她身上的薄紗,眼神暗了暗,卻隻是道:“天涼了,換件厚衣裳吧。”
他轉身要走,司馬錦繡卻忽然拉住他的袖子,聲音帶着哭腔:“柳林哥哥,對不起……我不該不信你……”
柳林回頭,擡手揉了揉她的頭發,動作帶着難得的溫柔:“我知道你心善。但有些時候,心善是會害了自己的。”
他走後,司馬錦繡坐在妝台前,看着鏡中自己褪了胭脂的臉,忽然捂住嘴,無聲地哭了。不是為那些被關起來的妖族,也不是為自己的天真,而是為這世道的無奈――無論是人是妖,想好好活下去,原來都這麼難。
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棂,在地上投下狹長的亮斑,像一道冰冷的刀痕。司馬錦繡知道,從今夜起,她不能再隻看表面的慘與善了。這鎮北王府的水,這天下的水,比她想象的還要深。而她要學的,還有很多很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