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1章 破妄!(2)
冰雪在齒間融化,刺骨的寒意順着喉嚨往下鑽,凍得五髒六腑都在收縮,卻像一柄冰錐,狠狠砸開了混沌的意識。沈清辭猛地坐起身,胸口的傷口撕裂般疼,他卻顧不上,死死盯着街角。
那個穿藍布襖的孩子果然還站在糖葫蘆攤前,手裡捏着枚銅闆,踮着腳夠架子上的山楂串。陽光(是的,陽光!剛才明明還飄着雪)照在孩子臉上,映出的紅暈和昨天分毫不差,連銅闆邊緣的缺口都一模一樣。
不遠處的牆根下,乞丐正蜷縮在那裡,破碗裡躺着三枚生鏽的銅錢。霧(那霧不知何時變得稀薄)裡,那個沒有皮膚的怪物正緩緩逼近,動作、姿态、甚至嘶吼的聲調,都和昨日的慘劇如出一轍。乞丐擡起頭,臉上的驚恐恰到好處,連瞳孔收縮的幅度都像是丈量過的。
“假的……都是假的……”沈清辭喃喃着,抓起地上的雪狠狠抹在臉上。
他想起更多細節:老吏撥算盤的指法永遠是“二一添作五”,鎮魔軍巡邏的路線像畫在地上的圈,甚至連風吹動黑旗的角度,都和記憶裡某個瞬間重合。這些百姓不是麻木,是僵硬;不是絕望,是……表演。
“破!”他突然嘶吼一聲,聲音嘶啞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話音落下的瞬間,耳邊傳來“咔嚓”的脆響。
街角的糖葫蘆攤像摔碎的瓷碗般裂開,孩子和攤主的身影化作無數透明的碎片,在空中閃爍了一下就消失了。那個重複死亡的乞丐和怪物也一樣,輪廓變得扭曲,邊緣泛起玻璃般的光澤,随後“嘩啦”一聲崩解,露出後面平整的土牆——牆上甚至還貼着張褪色的征兵告示,墨迹嶄新,寫着“保家衛國,百姓自願”。
沈清辭低頭,看見自己破爛的襕衫正在變化,傷口處的血痕像被水沖淡般褪去,露出光潔的皮膚。身下的雪地融化成青磚地,凍硬的屍體、暗紅色的血迹,都随着空間的碎裂而消失,隻留下淡淡的光影殘留,像水墨畫被洇開的痕迹。
遠處的黑旗還在飄,但旗上的符文變得清晰——那不是詭異的圖騰,是由無數細小的字組成的陣紋,寫的是“朔方軍秘陣·幻”。鎮魔軍的身影在破碎的空間裡忽隐忽現,鐵面具下露出的,是尋常士兵的臉,眼神裡沒有冷漠,隻有警惕。
“終于看出來了?”
一個聲音從霧裡傳來。沈清辭擡頭,看見那個獨眼鐵匠站在不遠處,手裡拿着的不是鐵錘,而是半塊“破霧”銅符,正和他胸口的那半塊遙遙相對。鐵匠臉上的刀疤在真實的光線下柔和了許多,“柳将軍說,洛陽來的文書若能破了這幻陣,才算有資格談事。”
沈清辭看着周圍還在不斷碎裂的空間碎片,碎片裡映出的“慘狀”正在快速褪色。他想起那些按程序行走的百姓,突然明白——他們不是麻木,是在演戲;不是絕望,是在守護。守護着某個不能被洛陽城知道的秘密。
“這幻陣……”他的聲音還有些發顫,卻已沒了之前的恐懼,“是為了騙誰?”
鐵匠笑了,獨眼在陽光下閃着光:“騙那些藏在霧裡的眼睛。”他指了指朔方城中心的方向,“柳将軍在裡面等你。不過記住,進去後看到的,可能比幻陣裡的更吓人。”
空間的碎裂聲漸漸平息,真實的朔方城在眼前展開——雖然依舊有斷壁,卻透着生氣;百姓們走在街上,眼神裡有警惕,更有藏不住的堅韌;遠處的霧霭裡,隐約能看見整齊的隊伍正在操練,不是鎮魔軍,是穿着布衣的百姓,手裡握着的不是刀槍,是農具改裝的武器。
沈清辭握緊胸口的半塊銅符,終于明白父親那句“雞蛋不裝在一個籃子裡”的深意。這天下的棋局,遠比他看到的更複雜。而他,終于從别人設定的戲碼裡,走到了真正的棋盤上。
帶路的是個跛腳的中年漢子,穿着漿洗得發白的短打,腰間别着柄鏽迹斑斑的柴刀。他走得不快,像是特意給沈清辭留了打量的餘地。
青石闆路被掃得幹幹淨淨,兩側的青磚房檐下挂着玉米串和紅辣椒,在陽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。有婦人坐在門口納鞋底,線軸轉得飛快,看見他們經過,擡頭露出爽朗的笑:“柱子,帶客人去見将軍啊?”漢子點頭應着,那婦人又朝沈清辭擺手,“後生面生得很,是從南邊來的吧?快進屋喝碗熱湯!”
沈清辭的腳步頓了頓。他看見屋門後探出個虎頭虎腦的孩子,手裡舉着塊麥餅,餅上的芝麻粒撒了一地,正被婦人笑着拍了下後腦勺。這鮮活的吵鬧,比幻陣裡的哀嚎更能讓他心安。
路邊的空地上,幾個老漢正圍着石桌下棋,棋子是磨圓的石子,棋盤是刻在石桌上的紋路。其中一個擡頭啐了口煙袋鍋:“昨兒個鎮魔軍又繳獲了三車霧妖骨,柳将軍說,開春就能把東邊的荒地開出來種粟米。”另一個敲着棋子笑:“等收了糧,咱也像洛陽城那樣,搭個戲台子唱大戲!”
炊煙從家家戶戶的煙囪裡升起,混着烤紅薯的甜香和熬肉湯的醇厚,在空氣裡織成一張溫熱的網。沈清辭摸了摸自己的臉頰,那裡的傷口早已消失,隻有殘留的涼意提醒他不久前的驚魂。他看見路邊的菜窖敞開着,裡面碼滿了白菜和土豆;糧站的門闆上貼着“冬儲糧清點完畢”的告示,墨迹還帶着新鮮的濕潤。
“這裡是‘外坊’。”帶路的漢子突然開口,聲音帶着風沙打磨過的粗粝,“真正的百姓都住在這兒,靠着城牆根開荒,日子不算富,卻餓不着。”他朝遠處指了指,那道高聳的城牆在陽光下泛着青灰色,牆頭上隐約能看見巡邏的士兵,“牆裡頭才是給‘外人’看的。”
沈清辭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城牆内側似乎還籠罩着淡淡的霧氣,像層沒掀開的紗。他突然想起幻陣裡的慘狀——那些刻意營造的絕望,原來都是為了護住牆這邊的煙火氣。
有孩童舉着風筝從身邊跑過,風筝線劃破空氣,帶着清脆的哨音。沈清辭看着他們奔向城牆根,那裡有個紮着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踮腳張望,手裡攥着的風筝上,畫着個歪歪扭扭的黑旗,旗上的符文被她塗成了金色。
“看,那是丫蛋。”漢子笑着說,“她爹是鎮魔軍的,去年守城門時沒了,這丫頭就天天在這兒放風筝,說要讓爹在霧裡也能看見家。”
沈清辭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下。他望着那些怡然自樂的百姓,突然明白所謂的“盼頭”不是錦衣玉食,是竈台上的炊煙,是孩子手裡的風筝,是明知前路兇險,卻依舊願意為了守護這些而挺直的脊梁。
漢子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停下,門上挂着串幹枯的艾草。“進去吧,将軍在裡頭等你。”他轉身時,沈清辭看見他後頸露出半截黑色符文,不是幻陣裡的猙獰模樣,倒像是某種堅韌的印記。
推開門的瞬間,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撲面而來。沈清辭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頭的激蕩——他知道,真正的棋局,從這一刻才算是正式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