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2章 蚩尤之像!
藥香混着松炭的暖意漫過來,沈清辭站在堂屋門口,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。
正屋的梨花木案上攤着幅墨迹未幹的地圖,一個身着玄色襕衫的男子正俯身批注,烏黑的長發用根木簪束着,垂在肩後。他身形清瘦,手指修長,握着狼毫的姿态從容得像在臨摹字帖,若不是腰間懸着柄通體漆黑的短刀,說他是洛陽城的秀才,怕是沒人會懷疑。
“沈文書一路辛苦。”男子擡頭時,沈清辭才看清他的臉——眉如墨畫,眼若寒星,鼻梁高挺,唇線分明,哪裡有半分青面獠牙的模樣?唯有眼底深處藏着的銳利,像極了朔方城冰原上的寒風,“坐。”
旁邊的侍女端來熱茶,青瓷碗沿泛着溫潤的光。她穿着淡紫色宮裝,眉眼溫婉,給沈清辭遞茶時,袖口露出半截皓腕,腕間的銀镯上刻着細密的符文——和鎮魔軍令牌上的印記同源,卻少了幾分戾氣。
沈清辭接過茶盞,指尖觸到溫熱的碗壁,才敢确定這不是幻陣。他盯着柳林,那些關于“四目六臂”“蚩尤之像”的傳聞突然變得可笑——眼前的人,分明是個典型的世家子弟,連翻書頁的動作都帶着書卷氣。
“看來沈文書從幻陣裡悟出來了。”柳林放下狼毫,給自己也斟了杯茶,霧氣模糊了他的側臉,“那些關于本王的傳說,是不是也覺得荒誕?”
沈清辭握緊茶盞:“将軍為何要布那樣的幻陣?為何要讓天下人以為朔方城是人間煉獄?”
柳林笑了,笑聲清越,像冰塊撞在玉壺上:“若不如此,洛陽城的那位‘真龍’,怎會放心讓本王握着鎮魔軍?”他指了指案上的地圖,北疆疆域被用朱砂畫了個圈,圈裡密密麻麻寫着小字,“沈文書以為,陛下真的信那些‘謀反’的血書?他不過是想借本王的手,清理掉那些藏在霧裡的‘眼睛’。”
侍女适時遞上一碟杏仁酥,柳林拿起一塊,卻沒吃,隻是撚在指尖把玩:“你父親讓你來,是想知道本王和陛下的棋局,沈家該押哪顆子吧?”
沈清辭猛地擡頭,對上柳林的目光。那雙眼睛深邃如霧,明明是書生的面容,卻藏着比鎮魔軍鐵面具更懾人的力量。他突然想起父親塞給他的半朵龍涎蘭,想起洛陽皇城深夜的嘶吼,想起那些沒有皮膚的怪物——原來所有的線索,都在指向同一個真相。
“沈文書在幻陣裡看到的‘百姓’,都是鎮魔軍的家眷。”柳林的聲音輕了些,“他們演了三年戲,為的就是讓陛下相信,本王已經被霧妖拖成了怪物。”他看向窗外,朔方城的炊煙在陽光下袅袅升起,“而真正的鎮魔軍,此刻正在霧裡,清理那些從洛陽城派來的‘眼線’。”
侍女為他續上熱茶,茶霧裡,柳林的面容忽明忽暗,竟真有了幾分傳說中“蚩尤之像”的威嚴——那不是青面獠牙的猙獰,是看透棋局的沉靜,是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的決絕。
沈清辭看着案上那杯尚溫的茶,突然明白父親為何要讓他帶着半塊“破霧”銅符。在這場以天下為棋盤的賭局裡,所謂的妖魔、怪物、忠奸、善惡,不過是棋子的僞裝。
而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,才是真正能攪動風雲的棋手。
沈清辭忽然笑出聲,笑聲在暖融融的堂屋裡蕩開,驚得案上的燭火跳了跳。他端起那杯早已溫涼的茶,一飲而盡,茶味裡的微苦混着一絲回甘,像極了此刻的心境。
“柳将軍的‘苦肉計’,演得真是天衣無縫。”他放下茶盞,指尖在光滑的釉面上輕輕摩挲,“鎮魔軍是将軍的私兵,陸地神仙的修為是将軍自己苦修所得,這些陛下未必不知。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不過是需要将軍替他擋住草原白霧,順便……制衡那些擁兵自重的藩王。”
柳林擡眸,眼底閃過一絲訝異,随即化為了然的笑意:“沈文書倒是通透。”
“畢竟在幻陣裡‘死’過一次。”沈清辭自嘲地勾了勾嘴角,“看夠了青面獠牙的戲碼,倒也能分清哪些是真刀,哪些是幌子。”他看向柳林身旁的侍女,那女子正垂眸剝着橘子,指尖靈巧,銀镯上的符文在光線下流轉,“将軍布這幻陣,哪是為了騙陛下?分明是為了篩人。”
篩掉那些被表象吓破膽的,篩掉那些揣着洛陽密令的,篩掉那些看不清棋局的。
“像我這樣的世家子弟,”沈清辭的目光落在案上的地圖,指尖點在洛陽城的位置,“家族把我們往北疆送,說是下注,其實是想探将軍的底。探您的兵力,探您的野心,探您和陛下之間那層薄如蟬翼的平衡。”
柳林拿起一瓣橘子,慢條斯理地吃着,汁水順着指尖滴落,在玄色襕衫上暈開小小的黃痕,卻絲毫不顯狼狽:“那沈文書探明白了嗎?”
“探明白了。”沈清辭的笑容裡多了幾分笃定,“将軍要的從不是割據一方,否則朔方城不會有炊煙,百姓不會有盼頭。您守着這北疆,守着這白霧,不過是在等一個時機——一個讓這盤棋重新落子的時機。”
他想起父親書房裡那本《禁書》,想起“龍變”,想起“妖體”,突然明白柳林的陸地神仙修為為何從不外露——那修為裡,藏着對抗皇權異化的力量,藏着比鎮魔軍更鋒利的劍。
侍女為兩人續上熱茶,堂屋裡的藥香似乎更濃了些。沈清辭看着柳林,這個傳說中的蚩尤之像,此刻卻像位溫文爾雅的先生,可那雙眼睛裡的光,比幻陣裡的怪物更讓人心安。
“我會給父親回信。”沈清辭站起身,拱手時衣袖掃過案邊的地圖,帶起的風讓燭火晃了晃,“沈家在洛陽城的商鋪,往後會多往北疆送些‘筆墨紙硯’。”
柳林沒擡頭,隻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指尖在地圖上的白霧區域畫了個圈。
沈清辭轉身時,看見侍女正将剝好的橘子放在他方才坐過的位置,仿佛早已料到他會留下什麼。他笑了笑,推門走進朔方城的暖陽裡——這裡的風依舊凜冽,卻帶着煙火氣,帶着比洛陽城更真實的希望。
原來真正的棋子,從來都不是被人擺布的。認清棋局,選對立場,哪怕是枚小卒,也能走出自己的路。
沈清辭回到文書房時,夕陽正透過窗棂斜斜照進來,在積灰的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那些原本看着頭痛的軍報、賬冊,此刻竟變得清晰起來——哪頁記着百姓捐的糧,哪行寫着鎮魔軍換的藥,甚至連某個小吏寫錯的數字,都透着活生生的煙火氣。
他拿起狼毫,沾了沾墨汁,開始仔細謄抄。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裡,總能聽見窗外傳來的動靜:是婦人喚孩子回家吃飯的吆喝,是鐵匠鋪裡熟悉的錘擊聲,還有遠處傳來的、孩子們追着風筝跑的笑鬧。
這些聲音,在洛陽城的朱門後是聽不見的。
他想起去年冬天下雪,路過城南貧民窟,看見凍餓而死的乞丐被像垃圾一樣拖走,而朱雀大街上的世家子弟正騎着高頭大馬,為了争一個花魁擲千金。那時他以為這就是天下,是生來注定的鴻溝。
可朔方城的文書裡,記着鎮魔軍分糧時,把最後半袋粟米留給了孤寡老人;記着城牆修補,士兵和百姓一起搬磚,誰也沒把誰當異類;記着那個放風筝的丫蛋,每月能從“軍屬撫恤”裡領到半匹布,足夠做件新棉襖。
墨汁在宣紙上暈開,沈清辭的筆尖頓了頓。他忽然明白,柳林的“好”,從不是寬厚仁慈的施舍,是把百姓當人看——不是洛陽城龍椅上那位口中的“子民”,是和鎮魔軍一起守着家園的同袍,是能在寒冬裡圍着火爐說笑的街坊。
暮色漸濃時,老吏端來一碗熱湯面,上面卧着個金黃的荷包蛋。“将軍說,南邊來的後生不經凍。”老吏笑得眼角堆起皺紋,後頸的符文在油燈下泛着溫和的光。
沈清辭接過面碗,熱氣熏得眼睛發潮。他低頭吃面,面條滑進喉嚨,暖得像朔方城的陽光。
窗外的黑旗還在獵獵作響,旗上的符文在夜色裡隐隐發光。沈清辭看着案上堆積的文書,突然覺得這從九品的差事,比洛陽城的錦衣玉食更有分量。
至少在這裡,他寫下的每個字,都連着活生生的人,連着真實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