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8章 爐煙鎖謀
鎮北王府的書房總帶着股陳年的松香,那是房梁上的老木料被歲月浸出的味道,混着香爐裡燃着的龍涎香,在暮色裡纏成一團,把柳林的臉襯得半明半暗。他指間的狼毫懸在硯台上,墨汁順着筆尖往下墜,在宣紙上砸出個小小的墨點,像滴凝住的血。
窗外的風卷着殘葉,撲在窗棂上“沙沙”作響,倒像是有人在暗處磨牙。柳林擡眼,看向牆上那幅《北境山河圖》,圖上的幽州、并州被他用朱砂圈了又圈,紅得刺眼。
“硬打?”他忽然低笑出聲,聲音裹在煙裡,帶着點嘲弄,“陛下怕是巴不得我這麼幹。”
案上的茶早涼透了,碧綠色的茶葉沉在杯底,像些被棄置的兵卒。柳林端起茶杯,卻沒喝,隻是盯着杯底的茶葉出神――朝廷那三萬兵在黑石關外紮着,像顆卡在喉嚨裡的魚刺,不緻命,卻硌得人難受。可真要拔了這根刺,洛陽城裡的皇帝就能順理成章地喊“清君側”,到時候天下諸侯群起而攻之,北境這點家當,撐不過三個月。
“天下諸侯……”柳林撚碎了杯蓋裡的一片茶葉,指腹染上點苦澀,“個個都等着看我栽跟頭呢。”
他想起去年秋收,幽州的糧畝産比江南還高,消息傳到洛陽,七皇子在朝堂上跳着腳罵“北境私藏糧草,意圖不軌”;想起并州新造的連弩能射穿三層鐵甲,兵部尚書連夜上奏,說柳林“私造神兵,恐有反心”。這些年,他把北境從一片焦土變成糧倉,把散兵遊勇練成虎狼之師,可在那些諸侯眼裡,他不是功臣,是威脅。
“王爺,馮刺史求見。”青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,帶着點小心翼翼。
柳林把茶杯往案上一放,墨點濺在地圖上,暈開一小片黑:“讓他進來。”
馮戈培推門進來時,身上還帶着演武場的寒氣。他甲胄未卸,護心鏡上沾着點塵土,剛在關外巡查回來。“王爺,黑石關那邊有動靜。”他單膝跪地,雙手抱拳,“孫承宗派了個參将,在關前搭了個望台,說是‘觀察匪情’,實則怕是在窺探咱們的布防。”
柳林示意他起身,手指在地圖上敲了敲黑石關的位置:“孫承宗是隻老狐狸,他不敢真動手,卻也不會讓朝廷覺得他不盡力。這望台,是敲給洛陽看的。”
馮戈培皺眉:“可他按兵不動,朝廷遲早會換人的。聽說兵部侍郎王顯自請帶兵,那家夥是七皇子的人,急功近利,要是他來了,怕是要真刀真槍地幹一場。”
“所以,不能等。”柳林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,像刀出鞘,“得給孫承宗加點料,讓他徹底站到咱們這邊來。”
馮戈培眼睛一亮:“王爺想怎麼做?”
“你覺得,府裡誰最會說話?”柳林忽然問,指尖在案上的名錄上劃過。
馮戈培愣了愣,随即反應過來:“王爺是想……派人去勸降孫承宗?”他摸着下巴琢磨了片刻,“要說能言善辯,戴先生算一個,可他是文臣,怕是鎮不住孫承宗那老行伍。要不……讓李豐去?他嘴皮子溜,又懂軍務,跟孫承宗有得聊。”
柳林搖頭:“李豐太滑,孫承宗會覺得他不實在。”他的指尖停在一個名字上,眼底閃過一絲笑意,“讓陳默去。”
“陳默?”馮戈培愣住了。陳默是府裡的參軍,平時話不多,甚至有些木讷,怎麼看都不像能言善辯的人。
“你忘了?”柳林提醒道,“陳默當年在洛陽太學讀過書,跟孫承宗的門生是同窗。而且他性子直,說話不會繞彎子,對付孫承宗這種老狐狸,就得用直的。”
馮戈培這才想起有這麼個人,恍然大悟:“還是王爺想得周到!陳默那性子,看似木讷,實則心裡亮堂,說出來的話句句在理,孫承宗說不定真能聽進去。”
柳林點點頭,提筆寫了封信,封在蠟丸裡:“讓陳默帶這封信去見孫承宗,告訴他,我給的不是交易,是活路。”
馮戈培接過蠟丸,揣進懷裡,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。書房裡又隻剩下柳林一人,香爐裡的煙還在袅袅升起,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,忽長忽短,像頭蓄勢待發的獸。
他知道,這一步棋風險極大。孫承宗是朝廷的老将,忠君思想根深蒂固,未必會答應。可他沒有别的選擇――要麼拉攏孫承宗,形成犄角之勢;要麼等着被朝廷和諸侯聯手絞殺。
“孫承宗啊孫承宗……”柳林低聲自語,指尖敲着案面,“你我都是帶兵的人,該知道手裡有兵才有命。洛陽那座金銮殿,早就成了吃人的虎口,你真要把脖子伸進去嗎?”
窗外的風更緊了,卷着夜色往屋裡鑽,吹得燭火劇烈搖晃。柳林起身,走到窗邊,望着黑石關的方向。那裡的夜空格外黑,隻有望台上的火把亮着一點微光,像顆懸在刀尖上的星。
***陳默出發時,天剛蒙蒙亮。
他沒穿官服,隻穿了件青布長衫,騎着匹瘦馬,像個趕路的書生。腰間揣着柳林給的蠟丸,還有一壺北境特有的烈酒――那是馮戈培硬塞給他的,說“跟老将軍聊天,得有酒”。
出了幽州城,往南走五十裡,就是黑石關。關前的空地上,孫承宗的大營綿延數裡,帳篷像白色的蘑菇,在晨霧裡若隐若現。望台上的哨兵看到陳默,立刻喝問:“來者何人?”
陳默勒住馬,朗聲道:“鎮北王府參軍陳默,求見孫将軍。”
哨兵打量了他幾眼,見他衣着普通,不像奸細,便讓人去通報。沒多久,一個親衛跑了出來,領着陳默往大營裡走。
營裡的士兵正在操練,長槍如林,甲胄相撞的聲音震得人耳朵發麻。陳默邊走邊看,心裡暗暗點頭――孫承宗的兵确實有章法,比洛陽城裡那些花架子強多了,可惜,用錯了地方。
中軍大帳前,孫承宗正背着手看士兵射箭。他穿着件灰布袍子,沒戴頭盔,花白的頭發用根布帶束着,看起來像個普通的老農,隻有那雙眼睛,銳利得像鷹隼,掃過陳默時,帶着審視的意味。
“你就是柳林派來的?”孫承宗的聲音很啞,像被砂紙磨過。
陳默拱手行禮,不卑不亢:“晚生陳默,見過孫将軍。”
“柳林讓你來做什麼?”孫承宗轉過身,往帳裡走,“進來說話。”
大帳裡很簡單,一張行軍床,一張案幾,案上擺着副舊棋盤,棋子缺了好幾個。孫承宗坐下,指了指對面的凳子:“坐。”
陳默坐下,從懷裡掏出那壺烈酒,放在案上:“晚生帶了點北境的薄酒,給将軍暖暖身子。”
孫承宗瞥了那酒一眼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:“柳林倒是會做人,知道老夫好酒。隻可惜,無功不受祿。”
“這酒不是白送的。”陳默直視着他的眼睛,聲音不高,卻很清晰,“是想跟将軍聊件事――關于将軍的活路。”
孫承宗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:“放肆!老夫的活路,輪得到你們王爺操心?”
“将軍息怒。”陳默沒動,依舊坐着,“晚生鬥膽問一句,将軍覺得,這次北境之行,朝廷真的是讓你來剿匪的嗎?”
孫承宗端起案上的茶碗,沒喝,隻是用蓋子撇着浮沫:“不然呢?”
“不然?”陳默笑了,那笑容裡帶着點無奈,“将軍戎馬一生,難道看不出來?七皇子是想借您的手除掉我家王爺,陛下是想趁機削北境的權。您不過是他們手裡的一把刀,用完了,就該扔了。”
“胡說八道!”孫承宗把茶碗往案上一墩,茶水濺了出來,“陛下是君,我是臣,君讓臣死,臣不得不死!”
“可死得要有價值!”陳默猛地站起身,聲音陡然拔高,“将軍當年在河西走廊抗蠻族,身中七箭都沒後退一步,是為了保家衛國!可現在呢?讓您來北境對付自己人,對付那些守了一輩子邊疆的兵,這難道就是您想要的‘價值’?”
他的聲音在大帳裡回蕩,像塊石頭砸進水裡,激起層層漣漪。孫承宗的臉色變了變,握着茶碗的手緊了緊。
陳默看出他心動了,放緩了語氣:“将軍,您比晚生清楚,洛陽城裡現在是什麼光景。七皇子和三皇子鬥得你死我活,朝臣們不是站隊就是自保,誰還管邊疆的死活?您要是真把我家王爺逼急了,北境一亂,蠻族肯定會趁機南下,到時候,誰來擋?您嗎?就憑您這三萬人?”
他走到案前,拿起那壺烈酒,給孫承宗倒了一碗:“我家王爺說了,北境可以沒有柳林,但不能沒有能打仗的兵。您要是願意,就留在北境,做個封疆大吏,咱們聯手守着這道關,讓蠻族不敢南下,讓洛陽不敢妄動。手裡有兵,心裡才有底,這才是活路。”
孫承宗看着碗裡的烈酒,酒液裡映出他自己花白的胡須,還有眼底的掙紮。他不是沒想過這些,隻是幾十年的忠君思想,像條鎖鍊,捆着他的手腳。
“柳林他……真能容得下我?”孫承宗的聲音有些沙啞,帶着點不确定。
“我家王爺容不下的是算計他的人,不是守邊疆的英雄。”陳默把蠟丸放在案上,“這是我家王爺給您的信,将軍看完就知道了。”
孫承宗拿起蠟丸,捏在手裡,那蠟丸冰冰涼涼的,像塊石頭。他知道,隻要打開這蠟丸,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。
大帳裡靜得可怕,隻有外面操練的呐喊聲隐隐傳來。陳默站在那裡,不催也不勸,他知道,孫承宗需要時間。
過了許久,孫承宗歎了口氣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。他拿起案上的小刀,劃開蠟丸,取出裡面的信紙。信紙是北境特有的粗麻紙,上面的字力透紙背,帶着股殺伐之氣――
“孫将軍,北境的雪比洛陽的刀冷。與其在朝堂上被人算計,不如在邊關握着重兵。柳林敬将軍是條漢子,願與将軍共守此關,同飲此酒。”
沒有華麗的辭藻,沒有虛僞的承諾,隻有一句實實在在的話。
孫承宗看完,把信紙湊到燭火上,看着它化為灰燼。然後,他端起那碗烈酒,一飲而盡。酒液辛辣,順着喉嚨往下燒,燒得他眼睛都紅了。
“告訴柳林,”孫承宗放下碗,聲音裡帶着股決絕,“戲,我演。但我有個條件――北境的兵,永遠不能南下,不能讓百姓再受戰亂之苦。”
陳默笑了,深深一揖:“将軍放心,我家王爺也是這麼想的。”
***消息傳回鎮北王府時,柳林正在和司馬錦繡看新送來的布料。
青黛捧着一匹月白色的雲錦進來,笑着說:“王爺,公主,這是陳參軍從黑石關帶回來的,說是孫将軍送的,給公主做件新衣裳。”
司馬錦繡撫摸着雲錦,料子光滑細膩,上面繡着纏枝蓮,是洛陽的樣式。她擡頭看向柳林,眼裡帶着笑意:“看來,孫将軍是答應了。”
“老狐狸總算想通了。”柳林拿起剪刀,剪下一小塊雲錦,“接下來,該讓洛陽的那位陛下,好好‘樂’一下了。”
他轉身對青黛說:“去告訴馮刺史和李刺史,按計劃行事。讓孫承宗在黑石關‘打’一場,動靜越大越好,就說他‘大敗匪患,奪回部分稅銀’,然後……讓他‘力竭病重’,請求朝廷另派能将。”
青黛領命而去。司馬錦繡看着柳林,忽然問:“你打算讓朝廷派誰來?”
“誰也不來。”柳林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,“孫承宗‘病重’,北境‘匪患’未平,洛陽隻能讓他繼續留着。等時間一長,他手裡的兵就成了北境的兵,到時候,誰還管洛陽的旨意?”
司馬錦繡恍然大悟,原來柳林早就盤算好了。她忽然覺得,和柳林下棋時,自己輸得一點都不冤。
“那你信得過孫承宗嗎?”司馬錦繡問道,“他畢竟是朝廷的人。”
“信不過。”柳林坦誠道,“但我信得過他手裡的兵,信得過北境的土地。人在什麼地方待久了,心就會往什麼地方偏。孫承宗守在黑石關,看着北境的百姓怎麼過日子,看着蠻族怎麼窺伺邊疆,他會明白,什麼才是值得守的。”
他拿起那塊剪下的雲錦,放在燭光下照了照,絲線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:“就像這雲錦,在洛陽是奢侈品,在北境,卻能做成最結實的铠甲内襯。環境變了,用處也就變了。”
司馬錦繡看着他專注的側臉,忽然覺得,這個男人心裡裝的,從來都不是權力,而是這片土地,和土地上的人。
***幾日後,黑石關傳來大捷。
孫承宗“率軍”與“匪患”激戰三日,“大敗敵軍”,“奪回”了十萬兩稅銀,還“斬殺”了數名“匪首”。消息傳回洛陽,皇帝龍顔大悅,下旨嘉獎孫承宗,賞了他不少金銀綢緞。
可沒過幾天,又傳來消息――孫承宗“力竭病重”,卧床不起,請求朝廷另派能将接管軍務。
洛陽城裡頓時炸開了鍋。七皇子主張派自己的人去,三皇子卻覺得其中有詐,主張先派人去探查虛實。兩派吵來吵去,誰也沒占上風。
而黑石關的大營裡,孫承宗正和陳默在帳裡喝酒。
“柳林這小子,算計得真夠深的。”孫承宗喝了口酒,笑罵道,“老夫活了大半輩子,還是頭一次演這種戲。”
陳默也笑了:“将軍委屈了。等這事了了,我家王爺說,請您去幽州城,好好喝頓北境的烈酒。”
“那得讓他多備幾壇。”孫承宗拍着桌子,眼裡的疲憊一掃而空,“老夫現在算是想明白了,守着這道關,比在洛陽看那些人的臉色強多了。”
帳外,士兵們正在分發柳林送來的糧草,一個個臉上帶着笑意。北境的糧草比洛陽送來的充足,還帶着新麥的香氣,吃着踏實。
孫承宗看着帳外的景象,忽然低聲道:“告訴柳林,蠻族那邊,我會盯着。隻要他把北境治理好,黑石關這道口子,老夫替他堵着。”
陳默站起身,鄭重地行了一禮:“晚生替北境百姓,謝過将軍。”
帳外的風卷着軍旗,獵獵作響,像在為這場秘密的合作,奏響無聲的序曲。
***鎮北王府的書房裡,柳林看着孫承宗送來的信,嘴角終于露出一抹釋然的笑。
香爐裡的龍涎香還在燃着,煙縷袅袅,不再像之前那般妖異,反而透着股安甯。他把信放在案上,和那張《北境山河圖》并排擺着,忽然覺得,這北境的山河,好像更穩了些。
“王爺,戴先生求見。”青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。
“讓他進來。”
戴沐陽推門進來,手裡拿着本賬冊,臉上帶着喜色:“王爺,好消息!孫将軍那邊傳來消息,說朝廷暫時不會派人來了,還讓他‘安心養病’,繼續掌管軍務。”
“意料之中。”柳林點頭,“洛陽現在自顧不暇,哪有心思管北境的事。”
“還有個好消息。”戴沐陽翻着賬冊,“咱們新開的三座鐵礦,出鐵量比預計的多了三成,照這個速度,年底就能造出一千張新弩。”
柳林的眼睛亮了起來:“好!讓工匠們抓緊,冬天之前,必須讓幽州軍換上新弩。”
戴沐陽應下,又道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