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4章 神魂分身
白霧在古樹下翻湧,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攏在三尺之内。
柳林(真正的柳林)緩緩睜開眼,睫毛上凝結的霜花簌簌落下,落在膝頭那卷殘破的竹簡上——正是十年前從草原妖族聖地裡刨出的《妖體經》。
周圍的“柳林”還在不斷浮現:有在書房批注地圖的,有在幻陣邊緣觀察沈清辭的,有在鎮魔軍大營訓話的,甚至有個正蹲在竈房幫老婦添柴的。這些身影都穿着玄色襕衫,面容分毫不差,隻是眼神裡的情緒各有不同——有凝重,有溫和,有銳利,有疲憊。
“收。”
他輕聲吐出一字,指尖掐了個極複雜的訣。那些“柳林”像是被戳破的水泡,瞬間化作點點熒光,争先恐後地湧向古樹中央的青年。
熒光沒入眉心的刹那,柳林的身體猛地一震。無數記憶碎片在腦海裡炸開:
——是沈清辭在幻陣裡啃咬怪物筋絡的狂态,帶着洛陽城公子哥獨有的執拗;
——是周媚兒為“鏡影”剝橘子時,指尖沾着的橘絡與銀镯相碰的微響;
——是鎮魔軍在白霧裡清理眼線時,刀刃切開皮肉的悶響,混着對方臨死前的嘶吼“皇帝不會放過你”;
——是老婦把最後半塊窩頭塞進“柳林”手裡時,掌心的老繭蹭過手背的粗糙觸感;
——甚至有三年前那個瘋癫的嶺南細作,在幻陣裡喊出的鹽路密道,連每個關卡的守軍姓名都清晰無比。
這些記憶帶着各自的溫度與痛感,像無數條河流彙入江海,沖擊着他的神魂。柳林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,血珠滴落在《妖體經》上,染紅了“共生”二字。
當最後一縷熒光消散時,他緩緩擡起頭。原本清俊的面容上,眼角竟多了幾道細密的紋路,眼神深處的銳利被一層化不開的疲憊覆蓋,像極了守着北疆三十年的老兵。
“原來……他怕的是妹妹。”柳林低聲自語,聲音裡帶着沈清辭的記憶殘留的沙啞。
他擡手撫上眉心,那裡還殘留着熒光的溫熱。鏡影術能分出無數分身,卻要本尊承受所有分身的記憶與情緒——這便是他能同時掌控幻陣、鎮魔軍、甚至洛陽城眼線的代價。
白霧漸漸散去,露出古樹下刻滿符文的石碑,碑上“守”字被血漬浸染,泛着暗紅色的光。柳林将《妖體經》收好,站起身時,骨骼發出輕微的脆響,像久未活動的琴弦。
遠處傳來鎮魔軍換崗的梆子聲,規律的節奏裡,藏着他用無數分身記憶校準過的韻律。柳林望着朔方城的方向,那裡的炊煙正與晨霧交融,像幅流動的畫。
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明,隻是那清明裡,多了份看透衆生相的滄桑。
“該去看看,沈文書把今日的賬算錯了幾處。”柳林輕笑一聲,轉身沒入漸濃的晨霧裡。玄色的衣袍掃過沾滿霜花的草葉,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,很快被新的白霧覆蓋,仿佛從未有人來過。
晨霧在柳林掌心凝成露珠,又在指尖化作無形的氣絲,順着葉脈滲入土壤。當最後一縷中千世界的波動收回體内時,他聽見四面八方傳來細微的“嗡鳴”——那是被他暫時剝離的現世法則,正在重新咬合。
腳下的青石闆恢複了尋常的冰涼,不再能映出百裡外鎮魔軍換崗的身影;耳邊的風聲裡,消失了沈清辭在文書房咳嗽的細微聲響;連鼻尖萦繞的藥香,也褪去了周媚兒銀镯上符文的氣息。
柳林停下腳步,望着空蕩蕩的掌心。剛才還能随意調動的山川靈氣,此刻隻剩下北疆慣有的凜冽寒風。那種擡手便能讓幻陣生滅、分身遍布四野的掌控感,像潮水般退去,隻留下神魂深處的空曠。
就像突然從萬丈高樓跌回平地。
他想起融合中千世界的那個雪夜,無數法則碎片在體内碰撞,痛得他幾乎潰散,卻在睜眼時看見整個北疆的脈絡在眼前流淌——哪家的糧倉缺了半寸,哪道城牆的磚縫裡藏着密信,甚至連洛陽城李德全靴底的泥垢,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那種創世神般的視角,讓他沉醉了三年。
可此刻,他隻是個站在晨霧裡的青年,玄色襕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。遠處傳來孩童的笑鬧,卻聽不清是誰家的孩子;文書房的方向飄來墨香,卻不知沈清辭是否又算錯了賬目。
這種“未知”讓他有些不适,像習慣了夜視的人突然被奪走光源。
柳林深吸一口氣,白霧湧入肺腑,帶着現世獨有的、混雜着炊煙與鐵鏽的味道。他忽然笑了——原來被法則包裹的日子,看似掌控一切,實則早已失去了“活着”的實感。
就像沈清辭在幻陣裡分不清真假,他又何嘗不是在中千世界的掌控裡,忘了尋常人的心跳?
遠處的城門口,沈清辭正背着文書往糧倉走,青布襕衫在晨光裡泛着柔和的光。柳林望着那個身影,神魂深處的空落突然被什麼東西填滿了——是真實,是那些不被掌控的、帶着煙火氣的真實。
他擡手,任由晨霧在指尖凝結成霜。或許這種失去全知的感覺,才是對抗神魂異化的良藥。
沈清辭正在核對軍糧賬冊,窗棂突然被輕輕叩了三下。他擡頭時,見一個穿灰布袍的書吏站在門口,手裡捧着卷泛黃的卷宗,眉眼普通得像扔進人堆裡就找不着,唯有眼底的光,帶着幾分說不清的熟悉。
“在下是庫房的錄事,來送去年的屯田舊賬。”書吏拱手時,袖口磨出的毛邊蹭過案沿,帶起的風裡有淡淡的松墨香——和柳林書房裡的墨味一模一樣。沈清辭的手頓在算盤上,指尖悄悄攥緊了藏在袖中的半塊銅符。
書吏卻像沒察覺他的警惕,自顧自坐在對面的木凳上,翻看卷宗時手指在“戶十七,粟三石”的字樣上停了停:“沈文書可知,這戶人家去年捐的糧,夠自家吃到來年開春?”他擡眼時,目光落在沈清辭案頭的空碗上,“早上沒喝老吏的熱湯?”
沈清辭的心猛地一跳。這事隻有他和老吏知道。
“錄事先生倒消息靈通。”他不動聲色地将銅符往深處藏了藏,“朔方城的賬目,比洛陽城的簡單。”
“簡單?”書吏笑了,指尖點在卷宗裡的“鎮魔軍冬衣”條目上,“沈文書沒算過,每件棉衣裡的棉絮,都是百姓從自家被褥裡拆的?還有這行‘藥鋪捐甘草五十斤’,其實是周姑娘把銀镯當了換來的。”
沈清辭的算盤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這些細節,他在文書裡見過,卻從未想過背後的緣由。
書吏撿起算盤,遞給他時,指腹不經意擦過他的手背——那觸感,和柳林接過茶杯時的溫度分毫不差。“沈文書在幻陣裡,罵過鎮北王是‘吃人的惡鬼’?”
沈清辭的臉瞬間漲紅,剛想辯解,卻聽書吏繼續道:“可你昨天寫的賬裡,又在‘軍屬撫恤’旁注了句‘雖薄,卻按月發’。”他将卷宗推過來,首頁赫然是幅小畫,畫的是個放風筝的丫頭,風筝線連着黑旗,“你心裡,其實信了這裡的百姓是真的有盼頭,對嗎?”
窗外的陽光照進來,落在書吏的側臉,竟讓他普通的眉眼添了幾分清俊。沈清辭望着那幅小畫,突然想起柳林書房裡的地圖,想起那些被他誤以為“演戲”的百姓——原來真正的破綻,從不是幻陣裡的重複場景,是那些藏在賬目裡的、活生生的善意。
“柳将軍……”他終于忍不住開口,聲音帶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松動。
書吏沒承認也沒否認,隻是将卷宗合上:“沈家在洛陽城的商鋪,若往北疆送‘筆墨’,最好多帶些朱砂。”他站起身時,灰布袍的下擺掃過地面,露出的靴底沾着古樹下的黑泥,“還有,沈文書算錯了三處賬目,老吏怕你難堪,沒敢說。”
沈清辭看着他推門離去的背影,突然抓起算盤重新對賬。果然在“軍糧入庫”“布帛清點”“藥草登記”三處發現了錯漏,每處都微妙地多算了些——像是故意留給人發現的線索。
窗外,灰布袍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,隻留下卷被風掀起的卷宗頁角,上面用極輕的筆力寫着:“民心不是算出來的,是活出來的。”
沈清辭将這句話抄在賬冊的最後一頁,指尖劃過字迹時,突然覺得那半塊銅符不再硌得慌。他望着窗外升起的炊煙,第一次覺得,做個算對賬目、看懂人心的文書,也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