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姐放心,弟弟可沒那麼閑。”
葉彬首先表态,不說他對父親沒什麼記憶,就算有記得父親抛妻棄子前的一些事兒,時隔近十年,今日的他也不會對其抱有多少父子情分。
既然沒什麼父子情分,他何須去恨一個人,來影響自己的心情?
聽到兄長所言,葉宇更直接:“大姐,我小時候沒有爸爸,現在也沒有,以後同樣不會有。”
雖然家裡人都不曾在他面前提起過,父親離開家那年他尚未出生,但這些年村裡那些愛說嘴的背地裡沒少拿他家的事兒磨牙,日常他在村裡走動,不經意間難免聽來幾句。
一個抛妻棄子的男人,他才不稀罕喊對方爸爸!
“傻小子,大姐那麼說不過是讓你們做自己,無需有什麼顧慮。若是哪日你們哪日看到那人,想認他,亦或者不認,都是你們自個說了算,不用想東想西,拿不定注意。”
血脈關系是割不斷的,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準,萬一原主的父親當初有什麼苦衷,她這倒是好辦,頂多視對方為沾親帶故的普通親戚,
想走動就走動一二,不想走動大不了不見面,但眼前這哥倆和院裡坐着的那個小丫頭,他們若是因為顧及她這個長姐的感受,想認回父親卻又怕傷她的心,強忍着自身的情感冷待多年未見,甚是想念的父親,那可就是她的不是了。
不過,就她個人觀點來說,即便原主的父親十年前離家一去不歸,存有什麼難說出口的苦衷,以他這十年對妻兒不管不顧,無任何音訊傳回,都不足以讓人輕易原諒。
妻子有孕在身,三個兒女尚年幼,全丢給兩位老人照顧,難道不曾想過這老老小小的日子怎麼過?
然,她的觀點僅是她個人的,沒資格,也沒權利幫原主的妹妹和弟弟去做決定——要不要原諒有苦衷的父親。
好吧,現在說什麼都是為時過早,那所謂的有苦衷,不過是她的假設,萬一那個男人沒什麼苦衷,他離開清溪村一去不返,隻是為個人前途考慮,隻是覺得清溪村的家人是他的拖累,繼而切斷聯系,不傳回半點音訊。
如是想着,葉夏又暗暗搖搖頭,揮去腦中這樣那樣的想法,畢竟一切都隻是她的猜測,眼下真沒必要想太多。
簡簡單單的疙瘩湯經葉夏的手做得香噴噴,葉彬和葉宇邊吃邊贊長姐做飯越來越好吃,對此,葉夏回以微笑,并未言語。她的廚藝自不必多說,何況她在和面疙瘩時滴了點靈泉水,無疑給麥香味濃郁的疙瘩湯又增添幾分鮮美。
但令葉夏難懂的是,二妹葉紅像是和誰較勁似的,她喊吃飯,坐在院裡不動,讓小弟把碗給端到面前,不伸手去接,等她和倆弟弟吃完飯,收拾好竈房,葉紅竟然起身,擡腿就走向院門口。
眉心微蹙,葉夏站在院裡,問葉彬:“你二姐這是要去哪?”
頓了下,她又說:“這幾日她幾乎沒怎麼吃東西。”
“愛吃不吃,不用管她!”
葉彬瞪向空蕩蕩的院門口,冷着臉說:“媽是被她氣死的,她真要是鬧絕食,被外人知道不過是個笑話!”
“咱媽的事你二姐肯定不是有意為之,我琢磨着她心裡肯定特别悔恨,咱們是她的親人,可不能在這個時候說些不好聽的,把你二姐往絕路上逼。”
“誰逼她來着?那日她對媽說的話有心也好無心也罷,媽終歸是因她那句話出事的……”
葉彬說着,眼裡染上濕意,攥緊拳頭,從牙縫裡擠出:“媽沒了,是因為她沒了,我别說罵她兩句,我甚至都想狠狠地揍她一頓,可是……
可是這樣有何用?媽回不來,媽永遠都回不來了!大姐,我是不會原諒她的,不說永遠,起碼現在不會!”
“好了,大姐知道了,今日是秋忙假最後一天,你和小宇檢查下作業看看有沒有寫完,沒寫完的話趕緊去補作業,可别明個到學校交不上作業被老師批評,我出去找找你二姐。”
輕拍拍少年的肩膀,葉夏又看向小弟葉宇:“聽你三哥的話,别到處亂跑。”
“嗯。”
葉宇點點小腦袋。
“大姐,你用不着去找她,她那麼大一個人,跑不到哪去。”
葉彬阻止葉夏外出去找葉紅。
“媽不在了,這個家隻剩下我們四姐弟,我們應該團結,而不是去排擠哪個,給外人看笑話。”
葉夏語落,沒在院裡再逗留。
清溪村外寬約五六米的河邊,葉夏一把拽住正要躍入河裡的葉紅,接着揚手就給其一巴掌。
被葉夏大力拽離河邊,又被葉夏一巴掌甩到臉上,同時被葉夏丢開手,葉紅踉跄後退兩步,跌坐在一片蔥綠的草叢中。
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?原以為我與你說那麼多至少能進去一些,人也能靈性起來,你倒好,非但沒把我的話聽進去,還來這尋死,葉紅,你這麼做是在給誰看?又對得起誰?”
葉夏最是厭惡輕視生命的人,不管是輕視他人的命還是輕視自個的命,這兩種人都令葉夏極其厭惡和不喜,她冷凝向葉紅,眸光犀利如劍,看得葉紅從剛挨的一巴掌中回過神,連打好幾個冷顫。
“你以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,就能從媽的死中解脫出來嗎?我告訴你,這不過是你逃避現實,逃避自己錯誤的懦弱行為。媽不會因為你在這跳河尋短見活過來,
三弟和小弟不會因為你的死就心生愧疚,原諒你當日對媽說的那句話,我同樣不會!”
做錯事不知悔過,用絕世和尋死來解決問題,這是要她這個長姐和兩個弟弟背上逼死她的一條命嗎?葉夏眸色清透沉靜,冷意不減:“站起來說話。”
葉紅眼裡沒有光,像機械人似的從地上起身。
“錯已鑄成,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,而且我也說過媽的死不是你有意為之,你說你還矯情個什麼勁?是接受不了三弟和小弟對你的斥責,亦或是接受不了鄉親們對你指指點點?
葉紅,你聽好了,做人要敢作敢當,是你的錯你得承認,要想被三弟和小弟原諒,要想不被村裡鄉親指指點點,你便拿出你的誠意悔改,
讓自己成長為媽希望你成長的那種人,讓自己成為媽的驕傲,關愛弟弟,姐弟間和和睦睦,時日久了,大家自然不會再記起你之前犯的錯。”
葉紅淚流面面,從無聲到有聲,到哭得痛不欲生。
唇角微抿,葉夏靜靜地看着對方,沒再言語,由着對方就那麼痛哭下去。不知過去多久,葉紅帶着哭腔的嗓音響起:
“是我把媽氣死的,我明知道我那麼說媽會生氣,可我偏偏那麼說了,我壞透了……我不該活着,媽怕我步上她的老路,才阻止我和知青攪合到一塊兒,
但我卻像着了魔似的,不聽媽的勸,偷拿家裡的雞蛋,偷偷給人家洗衣服,倒貼對方,嗚嗚……我沒臉沒皮,我不知羞恥,我害死了媽,還差點害了你,還成了全村人口中的禍害,這樣的我,哪裡配繼續活在世上?”
在距離葉夏姐妹倆不遠處的一棵碗口粗的柳樹下,站着一男知青,這位本看到葉紅欲輕生,打算出聲将人喊住,不料,一道身影從他眼前一閃而過,下一刻,便是他看到眼前這一幕。
話說起來,這位男知青正是葉紅倒貼的那位甯知青,容貌俊朗,身量修長挺拔,由于性情冷淡,在知青點挺不合群。
認出欲輕生的女孩子是葉紅,甯臻的眉頭近乎擰成疙瘩。
不得已來到清溪村插隊,他沒想過與任何人有任何牽扯,無論對方是男是女,他都沒想過近距離相交,更遑論與異性談感情。
被塞雞蛋,不等他做反應,那塞給他雞蛋的女孩子便跑得無影無蹤,扔掉雞蛋自然不合适,要他留着自個吃,也自然不可能,于是,他轉個身邊把雞蛋放進知青點竈房裡挂着的雞蛋籃子裡。
一次兩次,總共他被塞五次雞蛋,一次兩個,十個雞蛋全被他充公,不是有意,不是大公無私,是他嫌麻煩。
至于他的換下來的髒衣服一次次被人清洗幹淨晾曬好,疊得整整齊齊放到床上,發現第一次,他心裡除過厭煩沒有别的。
為免自己的東西再被人随便亂動,他換下來的衣物都會及時清洗晾曬,熟料,對方又趁着知青點沒人,拿走他的床單、膠鞋去清洗。
三次,這樣的行為有三次,他厭煩的情緒達到丁點,就想着找人把話說清楚,結果……結果沒等他行動,就出現數日前那件事。
葉大夫,清溪村,乃至十裡八村唯一的赤腳大夫,醫術不錯,為人和善,愣是被親生女兒氣得突發腦溢血身亡。
對于這件事,甯臻先是一怔,旋即忍不住生出一絲懊悔,他感覺自己就是那種“我不殺伯仁,伯仁卻因我而死”中所指的那種人。
如果他一開始不漠然處理被塞入手中的雞蛋,不接連漠然對待那不知所謂的女孩子,而是直接明明白白告訴對方,他對她無意,甚至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他的不喜和厭惡,後面的事應該不會出現的吧。
因此,葉大夫的死,他多少有點責任,或許是心裡惦記着這事兒,在葉大夫死的第二天他在地裡砍包谷杆,腳下一個不注意踩空,導緻右腳歪傷。
考慮到他的腳上需要時間恢複,生産隊長免他上工,留在知青點好好養傷,今個這會子出現在此地,是他想散散心,便架着雙拐從知青點出來,來到差不多百米外的河邊。
他出現在河邊這棵柳樹下的時候,那個給他塞雞蛋,氣死生母的女孩子已然站在河邊,本想轉身徑直返回知青點,卻發現對方明顯不對勁,随後……
甯臻有把葉夏斥責葉紅那番話全聽在耳,他知道偷聽别人說話是不禮貌的行為,問題是……他本就在這站着,不是有意偷聽,是恰巧聽到。至于為何仍站在原地沒走,甯臻暫且沒想到。
“說完了?”
葉夏的嗓音裡帶着些許冷意:“我不想再和你講什麼大道理,你現在隻告訴我,是随我回家還是繼續尋死?”
“大姐……”
葉紅邊哭邊打嗝,臉上布滿淚水:“我和你回家,我聽你的,我都聽你的,我不尋死了……”
“那還站着做什麼?”
丢下一句,葉夏轉身朝前走。葉紅緊随其後。在經過甯臻身邊時,葉夏察覺身後的腳步聲忽然頓住,不由止步,回頭看眼葉紅,見其一雙淚眼聚在架着雙拐,背靠她近旁柳樹上的男青年身上時,心裡一時間感到無奈。
“你是甯知青。”
斂起心緒,葉夏把視線落向眼前這五官俊郎,身着白襯衫的男青年身上,她不是問,是用的陳述語氣,見對方點頭,葉夏面無表情說:“你既然對我二妹無意為何不直言拒絕?”
“我從未放在心上過。”
甯臻同樣面無表情地看着葉夏,看着他眼前這位眼神清透沉靜,容貌清麗不俗的女子。
葉夏明白其意,但她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,還是問:“既然無心,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收下我二妹送出的雞蛋?”
甯臻回應:“是被強行塞到手上,共十顆雞蛋,我想送還,人跑的沒影,而我這人厭惡麻煩,那十顆雞蛋最終都被放到知青點竈房的雞蛋籃子裡,這是五毛錢,就當那十顆雞蛋是我買的。”
說着,甯臻從褲兜裡掏出一張五角錢遞向葉夏。
“葉紅,雞蛋是你從家拿出去的,錢你接着,回家與三弟小弟把事情說明白。”
葉夏對着葉紅吐出一句。
葉紅雙眼紅腫,臉龐發熱,隻覺無地自容,她走上前接過甯臻手上那張五毛錢:“你放心,我不會再自讨沒趣!”
沒繼續去看對方,葉紅來到葉夏身旁,啞着嗓子說:“大姐,我們走。”
葉夏輕“嗯”一聲,淡淡啟口:“你還小,正是讀書的好時候,不要過早涉足感情,等到緣分到了,你自然會遇到最好的人與你攜手一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