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卷 番一 絕交
夜川信病重多日,躺在床上形銷骨立的一副模樣,感覺出氣進氣都很勉強。
今日太醫院院正跪在我面前聲淚俱下祈求告老還鄉,我給拒絕了。
我溫柔地望着院正,告訴他,“莫要驚惶,該怎麼治就怎麼治,陛下大限将至乃人之常情。太醫也隻是醫,并非神仙,治不好我也不會拿你們全家問罪。”
院正感激涕零離開了,整個宮殿顯得戚戚冷冷,一點人氣都沒有。
我坐在梳妝鏡前,笑着問莺兒,“你看我這兩年是不是老了幾分?鬓角似乎染上了白霜。”
莺兒連連搖頭未敢直視我的眼睛。
我平靜地看着她,這個打小跟在我身邊的貼身侍女,陪着我一塊進宮,一路走到至今。
三年,時間不長亦不短,但我自己心裡清楚,我可能改變真得很大。
三年前夜川信從漢中城回來,便半身不遂了。
我不知道當時他們發生了什麼,但有一點很清楚,夜川信定與玉琳琅決裂了。
這三年來,夜川信過得十分艱難。朝上衆臣不止一次請旨,希望皇帝自請為太上皇,另立老三夜筠琰。
重重壓力被夜川信一手彈壓下來,他平時就身體很不好,受傷後更是性情尖銳說一不二。
三年來,我用我的溫柔一次次撫平他心底的創傷,讓他一點點将手中的權利交予我。
我雖然做到了,但感覺這宮殿似乎更加凄冷。
皇兒虛歲三歲,我不知道未來的他能否抗下這大齊天下,我僅知,不行也得上。
如果我們母子不夠狠,也就根本走不到今日,也達不到那樣的高度。
夜晚降臨時,整個宮殿都顯得凄風冷雨一片。
明明是高床暖枕,玉樽金幔的人生,卻絲毫感受不到半點人氣。
窗外下雨了。
奏折翻到半夜,小太監戰戰兢兢請我入睡。
而我,即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,依然能清晰聽聞窗外的雨聲。
漸漸地,疾風驟雨聲傳來,伴着腳步。
“娘娘。”王公公的聲音抖得不行。
我心中一個激靈,登時坐起身來,滿頭涔涔冷汗。
這聲音是……夜川信身邊那位最得用的王公公。
我心裡十分清楚,夜川信怕是真要不行了。
從明天開始,我即将有一場硬仗要打!
但是沒關系,我早已做好萬全準備。
這個世界上,我所能倚靠的人,唯有我自己。
我的步步為營謹小慎微努力奮鬥,不就是為了這天的到來麼?
我們母子要活,那些反抗者就必須得死。
我匆匆趕到夜川信的寝宮時,院正等人已哭天哭地跪倒在地。
我閉了閉眼,走進那滿布濃濃檀香的宮殿。
刺鼻的香味依然掩蓋不住夜川信身上的臭味。
或許……本質上是這宮中腐朽、潰爛的味道。
它們刺激着我的鼻腔,讓我一時間無法呼吸。
我深深呼出一口氣,鎮定自若走上前,涼薄地掃了眼夜川信枯瘦如柴的身軀。
“皇帝……大行了。”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如破舊的老風箱,在空氣中拉出一道長長的劃痕。
這一晚,似乎等待許久的事終于實現,并沒太多意外的成分。
我很冷靜地宣布一系列命令,拖着疲乏的身軀,直至天微微亮時才回到自己冰冷的窩。
小憩不足一個時辰,便有宮人入内伺候我起身。
也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之故,頭微微脹痛。
妝鏡前,即便撲了厚厚一層粉,也擋不住我眼下的烏青與疲憊。
“娘娘。”莺兒輕手輕腳打理着頭面,小心翼翼說話,“麗太妃娘娘昨晚瘋瘋癫癫在後花園跳舞,不知怎的,一失足跌進井裡,直到淩晨時才被人發現。”
我點點頭,連歎氣都懶得歎一聲,隻說了聲,“也是個可憐人,該怎麼葬就怎麼葬吧。”
莺兒扶我起身,步履緩緩來到立地銅鏡前。
“給小皇子下毒的乳娘,就讓她陪麗太妃娘娘一塊走吧,也免得路上太過凄涼。”
“是,娘娘。”莺兒低眉順眼應了一聲,正要退出門去。
我的視線忽而落在銅鏡側面,花架子上,心情震蕩的同時,瞳孔亦蓦地一縮。
“那是什麼?”
莺兒一愣,擡頭随我視線望去,一臉狐疑從花架上取下個小香囊。
“是香囊,怎會挂在這裡?”她費解,剛想低頭翻看香囊,我就三步并作兩步上前,一把奪過。
莺兒吓了一跳,連忙跪倒在地,誠惶誠恐道,“娘娘恕罪。”
我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了。
隻眼睛直勾勾盯着手裡的香囊,深吸一口氣将它翻轉過來。
是它,是我親手所繡的香囊,說不上多精緻,但也是我的一點心意。
無論過多少年都不會忘。
那支孤零零的木蘭花,如今看來甚是紮眼。
我突然憶起當年,她一颦一笑的模樣。
——正色幽香不減,與冬蘭并秀結心知。
好像如今這一切,都已離我遠去。
“聽說平康郡王也去魏州府遊玩散心了?”
“是,是的娘娘。”
“她生了個女娃?”
“是。是啊。”莺兒有些戰戰兢兢,不知為何娘娘忽然提起這些。
這些年來,随着時間的流逝,她越發讀不懂自家小姐。
每次看她,就仿佛隔着一層薄霧,完全琢磨不透她的心思。
“準備一份厚禮送去魏州府吧。”我閉了閉眼,歎了口氣。
多好的朋友啊,就這樣被我親手弄丢了。
“還有,讓人把布置在魏州府蘇宅附近的人手都撤回來。”
莺兒一驚,蓦地擡頭。
今日隻是退回香囊,他日,她可就要取我項上人頭了。
這個香囊,是警告,也是宣示。
皇宮内苑又如何,像她那般風一樣恣意的人,還不是來去自如。
她是想告訴我,别耍花招,大内高手這種東西,她絲毫不放在眼裡吧。
我苦笑一聲,抿唇垂眸,“去把皇兒帶過來。我們要去參加大典了。”
未來,注定隻有我一人,走這條荊棘滿布的路。
我沒有别的選擇,隻有這樣一路走下去。
不靠任何人,也不需要任何人。
我翻開香囊,取出那張字條,将之付之一炬。
【恭喜你,選到自己想走的那條路。】
迎着晨光,我一步又一步,端莊自持走了出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