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6章 龍顔怒
養心殿的鎏金銅鶴在燭火裡投下扭曲的影,像極了皇帝此刻擰成一團的眉頭。殿門緊閉着,連檐角的鐵馬都被人用棉絮裹了,靜得能聽見香爐裡龍涎香燃盡的噼啪聲,可這份刻意營造的靜谧,卻壓不住龍椅上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。
皇帝的指節抵在龍椅扶手上,那雕刻着雲海紋的紫檀木被按出深深的印子。他盯着面前那面水紋鏡――鏡面裡本該映出禦座的威嚴,此刻卻晃悠悠蕩着别處的景象:偏院的窗棂、妝台前的人影、還有翠兒那雙泛着青光的眼。直到那抹青光徹底黯淡,鏡中的畫面像被揉碎的紙般散了,他才猛地一拳砸在扶手上,鎏金的龍頭扶手被震得嗡鳴,幾顆鑲嵌的東珠簌簌發抖。
“廢物!一群廢物!”他低吼着,聲音裡裹着唾沫星子,濺在明黃色的龍袍前襟上,“牽絲引都用上了,他柳林會察覺不到?他是陸地神仙!是能徒手撕妖獸的主兒!那點術法波動,在他眼裡跟燒火棍似的顯眼!”
侍立在側的李福安慌忙跪下去,額頭緊緊貼着冰涼的金磚,後頸的褶皺堆成一團:“陛下息怒,息怒啊!鎮北王他……許是沒往深處想?畢竟是公主的貼身侍女,他總不好貿然插手……”
“放屁!”皇帝猛地踹翻了腳邊的金痰盂,裡面的清水混着龍涎香的殘渣潑了一地,“他是沒往深處想嗎?他是在看朕的笑話!在看朕敢不敢真殺了翠兒,敢不敢把錦繡逼到絕路!”
他喘着粗氣,胸口劇烈起伏,蒼白的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。殿角的銅壺滴漏“滴答”作響,每一聲都像敲在他的心上。他想起柳林少年時的模樣――那時柳林還隻是個護衛,穿着洗得發白的铠甲,跪在宮門外三天三夜,求他給北地災民開倉放糧。那時的柳林,眼裡隻有家國百姓,連擡頭看他一眼都帶着敬畏。
可現在呢?
現在的柳林,手握三十萬鎮北軍,身系北地三千裡防線,連走路都帶着山崩地裂的氣勢。平定妖亂那年,柳林單騎闖歸墟陣,硬生生從幽冥河裡拖回了半條龍氣,救了他的命,也救了大晉的江山。可也就是從那時起,柳林看他的眼神變了――不再是臣子對君王的仰望,而是平視,甚至……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。
“他以為朕不敢?”皇帝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,像淬了毒的冰,“他以為拿捏住了朕的軟肋?錦繡是朕的女兒,可她更是大晉的公主!是朕安插在柳林身邊的眼!”
李福安趴在地上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他跟着皇帝三十年,太清楚這位君王的性子――看似溫和,實則心硬如鐵。當年廢太子時,連太子生母的牌位都敢扔進亂葬崗,如今對着親生女兒,又怎麼會真的心軟?
可他不敢說。有些話,說出來就是掉腦袋的事。
皇帝扶着龍椅站起身,腰間的玉帶硌得他生疼。他走到殿中央的鎏金大缸前,缸裡養着幾尾金鱗魚,正悠閑地擺着尾巴。他伸手進去撈,冰涼的水順着指縫流下來,魚卻靈活地躲開了,隻留下一圈圈漣漪。
“你說,柳林到底在等什麼?”他忽然問,聲音裡帶着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茫然,“朕給了他鎮北王的爵位,給了他尚公主的榮耀,甚至默許他執掌北地兵權……他還想要什麼?”
李福安偷偷擡眼,看見皇帝的倒影映在水缸裡,鬓角的白發在燭火下格外顯眼。他心裡歎了口氣,嘴上卻依舊恭敬:“陛下仁德,鎮北王定是感念聖恩的。許是……許是他與公主新婚,還需些時日磨合?”
“磨合?”皇帝冷笑一聲,猛地将手裡的玉佩扔進缸裡,“大婚之夜獨守空房,這叫磨合?讓朕的嫡女在偏院枯坐,這叫磨合?他分明是在告訴朕,他柳林的王府,輪不到皇室指手畫腳!”
玉佩沉到缸底,驚得金鱗魚四處亂竄。皇帝盯着那枚玉佩,眼神複雜。那是當年柳林救他時,他親手賜的,上面刻着“忠勇”二字。可現在看來,這兩個字像個笑話。
“他想要兵權,朕給了。他想要地位,朕也給了。”皇帝喃喃自語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“可他偏要朕的底線……朕就想讓下一代鎮北王的身上有一半皇家的血液!他居然不從!”
他要的從來不是柳林的忠誠――帝王之道,哪有絕對的忠誠?他要的是制衡,是鎮北王府的下一代,必須流着司馬家的血。這樣,無論柳林将來如何,北地的兵權,終究是在柳家的手中。
可柳林偏不。他娶了錦繡,卻連圓房都敷衍;他讓司馬鸢兒占着大夫人的位置,看似對皇家公主忠心不渝,實際上卻讓個不下蛋的雞坐在金銮殿上!
“他什麼意思?”皇帝明白,柳林分明是在說:鎮北王府的繼承人,隻能是他柳林自己選的女人所生。
“不能再等了。”皇帝突然轉過身,眼底的迷茫被狠厲取代,“李福安,傳繡衣衛統領。”
李福安心裡咯噔一下,臉色瞬間白了:“陛下,繡衣衛……那可是……”
“朕知道那是什麼!”皇帝打斷他,聲音冷得像冰,“朕給過柳林機會,是他自己不要。既然軟的不行,那就來硬的!朕倒要看看,他柳林的陸地神仙境界,能不能擋得住繡衣衛的‘千機引’!”
千機引,繡衣衛的獨門暗器,淬了西域奇毒,見血封喉。更陰毒的是,這暗器能隐于無形,專破修行者的護體真氣。當年廢太子的親信,就是死在這千機引下,連屍身都找不出傷口。
李福安的手抖了抖,額頭上的冷汗順着溝壑往下淌:“陛下三思啊!鎮北王是國之柱石,若是……若是有個三長兩短,北地必亂啊!”
“亂?”皇帝眯起眼,“他柳林活着,北地是他柳家的;他若死了,朕自有辦法讓北地姓司馬。倒是你,李福安,你是想抗旨嗎?”
最後幾個字,帶着徹骨的寒意。李福安打了個哆嗦,再也不敢多言,磕了個頭便退出去了,長袍掃過地上的水漬,留下一串濕痕。
殿裡又恢複了寂靜。皇帝重新坐回龍椅,望着空蕩蕩的大殿,忽然覺得有些冷。他想起錦繡小時候,總愛坐在他膝頭,用軟乎乎的小手摸他的胡須,奶聲奶氣地說:“父皇,将來我要嫁個像父皇一樣厲害的人。”
那時他笑着說:“父皇給你選全天下最好的男兒。”
可現在,他給她選的“最好的男兒”,卻成了刺向彼此的刀。而他這個父皇,還要用最陰毒的手段,逼女兒去争,去搶,去做那後院裡的刀光劍影。
“錦繡,别怪父皇。”他低聲說,聲音裡帶着一絲疲憊,“皇家的女兒,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。你要麼踩着别人往上爬,要麼……就被别人踩進泥裡。”
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棂照進來,在金磚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,像一道無形的鴻溝。一邊是帝王的權術,一邊是父女的溫情,可他知道,自己早已沒有資格站在溫情那一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