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0章 殘光問命
這陰陽家的長老們也都松了一口氣,因為這次有功勞,蘇青瑤也被特許回陰陽家,待上一段時間。
這陰陽家的宅院倒是雄渾至極,所有的建築黑白分明。倒也是,不愧陰陽二字。
穿過三丈高的陰陽阙,玄鐵鑄就的門環上爬滿暗紫色鏽迹,蘇清瑤的指尖撫過斑駁的卦象紋路,冰涼的觸感裡滲着一絲暖意――那是幼年時偷偷刻下的印記,如今已被歲月磨得模糊。黑白相間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冷光,飛檐上的鎮宅銅鈴随風輕晃,卻隻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,再不見往日清越。
“小姐!”守門的老仆顫巍巍迎上來,渾濁的眼中泛起淚花,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袖,“您可算回來了……”話音未落,内堂方向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七名長老魚貫而出,玄淩道袍上的陰陽魚紋已褪色大半,卻仍在風中獵獵作響。
“瑤丫頭!”二長老青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骨節硌得生疼,“柳林那厮到底什麼态度?他肯借調靈力修補陰陽界嗎?”他身後的長老們圍攏過來,每個人眼底都燃着近乎瘋狂的渴望,有人甚至扯松了道髻,白發淩亂地散在肩頭。
蘇清瑤正要開口,忽覺頭頂傳來細微嗡鳴。擡頭望去,内堂穹頂懸着的陰陽光球正在緩緩流轉,黑白二氣如兩條垂死的巨蟒相互纏繞,光芒卻愈發黯淡,邊緣處甚至泛起不祥的灰霧。她瞳孔驟縮――上次見到這景象,還是三年前陰陽界出現第一道裂痕的時候。
家主蘇問天從陰影中走出,玄色長袍上金線繡就的八卦圖已黯淡無光。他擡手輕輕按在女兒肩頭,掌心的溫度卻冷得驚人:“先随我去見列祖列宗。”轉身時,蘇清瑤瞥見父親後頸新生的白發,像霜雪落在寒鴉背上。
穿過九曲回廊,兩側壁畫上的先賢神像剝落大半,露出底下斑駁的泥牆。曾幾何時,這些壁畫能自行流轉光影,如今卻隻剩殘缺的眉眼在暮色中凝視着來人。當他們踏入宗祠,十二根盤龍柱上的燭火突然劇烈搖曳,映得供奉的曆代家主牌位忽明忽暗,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睜開。
“陰陽界如今隻剩三成靈力。”蘇問天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,他指向牆壁上的星圖,原本璀璨的陰陽二星已黯淡如螢火,“若不能在三個月内找到新的承載之地,或是借柳林之力強行穩固……”他喉結滾動,“我們苦心經營千年的根基,就要徹底消散在天地間。”
蘇清瑤望着父親驟然蒼老的面容,又想起北疆戰場上那些猙獰的縫合怪。柳林那日雖默許了陰陽家的傀儡術,可每當提及靈力援助,那雙金黑眼眸總會泛起算計的冷光。她攥緊袖中的陰陽玉盤,盤上的紋路硌得掌心發疼:“柳林生性多疑,女兒雖暫時取得他的信任,可涉及靈力調動……”
“暫時?”玄淩突然暴喝,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落下,“你可知陰陽界現在什麼模樣?那些裂縫裡滲出的混沌之氣,已經開始腐蝕藏書閣的典籍!”他猛地扯開衣襟,胸口赫然有道暗紫色傷疤,“這是前日探查時被魔氣灼傷的!若再拖下去,整個陰陽家都要陪葬!”
青冥顫抖着展開一卷泛黃的輿圖,邊緣處焦黑的痕迹還帶着刺鼻的硫磺味:“南疆發現一處未被開墾的小世界,可那地方被上古禁制籠罩,若沒有柳林的鎮北印……”他的聲音戛然而止,因為蘇清瑤突然踉跄着扶住供桌――她脖頸處的噬心印正在發燙,這是柳林在催促她返回王府。
“父親,長老們……”蘇清瑤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“柳林此人陰晴不定,貿然開口讨要靈力,反而會适得其反。不如先讓我從長計議,待摸清他的底線……”
“從長計議?!”角落裡的三長老突然掀翻蒲團,雙目赤紅,“當年就是因為‘從長計議’,才讓陰陽界錯過了三次最佳修複時機!現在你又要我們等?等到陰陽界徹底崩塌,我們拿什麼去見列祖列宗?!”
祠堂内突然陷入死寂,唯有燭火噼啪作響。蘇清瑤望着父親沉默的側臉,突然想起小時候,父親總會抱着她講解陰陽大道,那時的陰陽阙何等輝煌,琉璃瓦能折射出七彩霞光,銅鈴奏響時連山間靈獸都會駐足聆聽。而如今,連這維系宗門命脈的陰陽光球,都像是風中殘燭。
“我會想辦法。”她跪坐在冰涼的青磚上,額頭貼地,“但請給女兒時間。柳林此人看重實力,我們必須拿出讓他無法拒絕的籌碼。”她擡起頭,目光掃過諸位長老,“就像戰場上馴服縫合怪那樣,我們要讓他看到陰陽術法真正的威力。”
蘇問天彎腰将女兒扶起,指尖撫過她頸間的噬心印,眼中閃過一絲怒意,轉瞬又化為深深的疲憊:“你且去吧。宗祠下的密室裡,藏着曆代家主的畢生修為。若真到了絕境……”他沒有說完,卻握緊了女兒的手。
離開宗祠時,夜色已深。蘇清瑤站在陰陽阙下,望着頭頂黯淡的陰陽光球。寒風掠過阙樓,帶起檐角銅鈴最後的嗚咽,仿佛是陰陽界在垂死掙紮。
她知道,自己此番回王府,不僅要面對柳林的猜忌,更要在三個月内為陰陽家尋得一線生機――否則,那些刻在宗祠牆壁上的輝煌曆史,終将化作飄散在風中的灰燼。
雕花馬車碾過碎石路,木輪與車軸的吱呀聲混着塞外呼嘯的風,如同嗚咽的挽歌。蘇清瑤蜷縮在車廂角落,絲綢軟墊沁着寒氣,刺得她脊背發僵。車簾縫隙漏進的月光在臉上投下斑駁光影,映得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愈發破碎。
她顫抖着摸向頸間的噬心印,符文傳來的灼熱感與心口的鈍痛交織。陰陽家宗祠裡長老們赤紅的眼眶、父親鬓角新添的白發,還有那團在穹頂奄奄一息的陰陽光球,輪番在腦海中閃過。手指無意識地揪緊裙擺,繡着陰陽魚紋的錦緞被揉得皺成一團,像極了陰陽界此刻千瘡百孔的模樣。
“為什麼......”她終于壓抑不住,埋首膝間痛哭出聲。滾燙的淚水砸在手背,浸濕了袖口的暗紋。馬車颠簸着碾過一道深溝,她的額頭撞上内壁的檀木,卻感覺不到疼痛――心裡的苦澀早已漫過了所有知覺。
車轅外傳來車夫揚鞭的脆響,驚得她渾身一顫。慌忙掏出手帕擦拭臉頰,卻發現帕子上還沾着離開前父親偷偷塞給她的玉珏,冰涼的觸感提醒着她肩負的使命。可柳林的猜忌、剝皮将軍的血腥,還有北疆暗處湧動的陰謀,每一樣都像沉重的枷鎖,壓得她喘不過氣。
“小姐,還有半個時辰就到王府了。”車夫的聲音從車外傳進來。蘇清瑤深吸一口氣,想要平複心緒,喉間卻泛起鐵鏽味。她望向車窗外,荒原上枯樹的影子在月光下張牙舞爪,像極了那些猙獰的縫合怪。想到柳林看她馴服怪物時眼中的算計,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湧出來。
這次她沒有壓抑,任由淚水滑落。哭到聲音嘶啞,才靠着車廂緩緩閉上眼。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玉珏上的紋路,那是陰陽家傳承的保命符,卻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。她知道,回到王府等待她的,或許是更殘酷的試探,但陰陽家等不起,父親和長老們等不起。
馬車的速度漸漸放緩,王府巍峨的城牆已在視線盡頭浮現。蘇清瑤咬着下唇,用帕子狠狠擦去淚痕,挺直脊背坐正。當車門被侍衛拉開的瞬間,她露出得體的微笑,隻是那雙通紅的眼睛,在夜色中依舊透着難以掩飾的脆弱與倔強。踏入王府的第一步,寒風卷起她的裙擺,也卷起了她滿心的苦澀與不甘,而前方的路,依舊迷霧重重,不知盡頭在何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