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5章 計策
夜露已重,鎮北王府的飛檐在月色裡泛着冷光,檐角的銅鈴被風拂得輕晃,卻連一絲細碎的聲響都透不進層層疊疊的院落。司馬錦繡踏着青石闆路往内院走,裙擺掃過階邊的青苔,帶起幾星濕冷的水汽。方才在市井裡的喧嚣還殘留在耳畔,可一進王府的門,那熱鬧便像被無形的牆隔斷了,隻剩下廊下燈籠投下的昏黃光暈,在地上拖出長長的、寂寥的影子。
她停在通往柳林書房的抄手遊廊前,指尖無意識地絞着帕子。方才從聚福樓回來時,遠遠望見柳林的書房亮着燈,可轉進月洞門時,那燈卻滅了――她知道,他定是去了密室。那間密室藏在書房書架後的暗門裡,她隻在新婚第二日被柳林帶着去過一次,裡面的陳設記不太清了,隻記得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龍涎香,還有牆壁上挂着的那張巨大的北境輿圖,圖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标記,看得人心裡發沉。
“公主,夜深了,風涼,要不先回屋等着?”青黛捧着一件素色披風追上來,輕聲勸道。
司馬錦繡搖搖頭,目光望着書房的方向,那裡黑沉沉的,像一頭蟄伏的巨獸。她今日和十弟說的那些話,不知柳林的人有沒有報給他聽。她維護他時的堅定,聽到十弟說他“有不臣之心”時的猶豫,還有最後握着十弟的手往前走時的茫然……他會不會覺得,她這顆棋子,終于開始派上用場了?
心口像被什麼東西堵着,悶得發慌。她想去見他,不是為了那些刻意的溫柔,也不是為了辯解什麼,隻是想看看,在那些算計和冷硬之外,他是不是也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。可腳剛邁出半步,又硬生生收了回來――她算什麼呢?一個被他利用的公主,一個連自己的心都看不透的棋子,憑什麼去窺探他的心事?
“回西跨院吧。”她低聲道,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。轉身時,廊下的燈籠晃了晃,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,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。
而此刻,書房深處的密室裡,正燃着三支鲸油蠟燭,燭火跳躍,将整間屋子照得亮如白晝。密室比尋常的書房還要大,牆壁是用打磨光滑的黑石砌成,上面挂着幾幅古畫,細看卻是北境山川的輿圖,連哪條河有暗礁、哪座山有捷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。角落裡放着一個青銅鼎,裡面燃着龍涎香,煙氣袅袅,帶着一股沉郁的香氣,壓下了石牆透出的寒氣。
柳林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桌後,桌上鋪着北境全圖,圖上用墨筆圈出了幾處地名:幽州、并州、白霧草原……旁邊還放着一個青瓷筆洗,裡面的水已經涼透了,幾支狼毫筆随意地搭在筆洗邊緣。他穿着一件玄色錦袍,領口繡着暗金色的雲紋,此刻正用指尖敲着桌面,目光落在“白霧草原”四個字上,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。
坐在他對面的是兩個中年男子。左邊的幽州刺史馮戈培生得濃眉大眼,滿臉絡腮胡,穿着一身墨色便袍,袖口卷起,露出結實的小臂,一看便知是常年征戰的武将。右邊的并州刺史李豐則身形瘦削,面容白淨,下巴上留着三縷短須,穿着青色長衫,手指修長,正慢悠悠地用茶針撥着茶餅,倒像個文弱書生。
“王爺,”李豐将沏好的茶推到柳林面前,茶盞裡的茶湯呈琥珀色,熱氣袅袅,“洛陽那邊的妖族餘孽雖清了,可這試探的意味太明顯了。七皇子敢在朝堂上放話要削您的兵權,背後沒陛下默許,他有這個膽子?”
馮戈培“哼”了一聲,端起茶盞一飲而盡,将茶盞重重擱在桌上:“陛下就是老糊塗了!當年若不是王爺帶着咱們在北境拼殺,把那些朔漠妖物打回了老家,他這龍椅坐得能這麼安穩?如今太平日子過久了,倒想起削兵權了?依我看,不如反了算了!”
“馮刺史慎言!”李豐皺起眉,“王爺經營北境十年,好不容易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,豈能因一時意氣毀于一旦?”
“我這不是意氣!”馮戈培瞪起眼,絡腮胡都豎了起來,“李刺史你就是太文弱!你以為朝廷是真心想讓北境太平?他們巴不得咱們和妖族拼個兩敗俱傷,好坐收漁翁之利!洛陽妖域的妖族有多少?那可是能淹了半個中原的數!他們把一半兵力壓在洛陽,美其名曰‘制衡’,實則是怕咱們北境太強,威脅到他們的根基!”
柳林沒說話,指尖在“白霧草原”上輕輕劃了一下。那裡位于北境與白霧之地的中間,水草豐美,卻常年混亂――既有遷徙的妖族部落,也有逐水草而居的蠻族,更有打家劫舍的馬匪,是塊三不管的地界。朝廷對這裡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畢竟比起洛陽妖域的大威脅,這點混亂不值一提。
“太平太久,不是好事。”柳林忽然開口,聲音低沉,“就像繃緊的弦,松得太久,就會被人當成軟柿子捏。”
李豐眼睛一亮,放下茶針:“王爺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洛陽那次,是試探。”柳林擡眼,目光銳利如刀,“他們想看看,我手裡的兵力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中那般強盛,想看看我對妖族的掌控力到底有多少。若是讓他們覺得,我連幾個流竄的妖物都擺不平,下一步,就該動真格的了。”
馮戈培摸了摸絡腮胡:“那咱們怎麼辦?總不能真的去招惹洛陽妖域吧?那可不是鬧着玩的,真把他們惹急了,傾巢而出,北境就算有王爺坐鎮,也得脫層皮。”
李豐端起茶盞,輕輕吹了吹浮沫,眼底閃過一絲算計:“未必非要動洛陽妖域。馮刺史想想,白霧草原那邊……若是突然冒出一股勢力,來去如風,搶了幽州的糧草,又襲了并州的商隊,甚至膽子大些,往南走幾百裡,去中原腹地劫掠一番……朝廷會怎麼想?”
馮戈培愣了愣,随即明白過來:“你是說,讓朝廷覺得北境不太平,沒空來削王爺的兵權?可白霧草原哪來這麼厲害的勢力?那些馬匪不成氣候,妖族部落又被咱們打怕了,蠻族更是一盤散沙。”
“沒有,就扶植一個。”李豐放下茶盞,笑得意味深長,“找些死士,扮成馬匪的樣子,再挑幾個聽話的妖族,混在裡面。給他們些糧草,些兵器,讓他們在白霧草原鬧騰起來。動靜越大越好,最好能讓洛陽那邊也聞到點風聲,以為是北境的勢力想擴張,這樣一來,朝廷既要防着咱們,又要盯着洛陽妖域,自然沒空來找麻煩了。”
“胡鬧!”馮戈培一拍桌子,震得茶盞都晃了晃,“那些馬匪是什麼東西?一旦給了他們糧草兵器,讓他們成了氣候,将來想收回來就難了!到時候不僅沒幫到王爺,反而在北境養出一群禍害,百姓又要遭殃!”
“馮刺史多慮了。”李豐不急不緩地說,“這些人都是咱們的死士,真正的頭目由王爺的心腹擔任。等朝廷那邊松了勁,咱們再‘順應民意’,出兵清剿了這股‘匪患’,既能彰顯王爺的軍威,又能讓百姓念着王爺的好,豈不是一舉兩得?”
“你這是把百姓當棋子耍!”馮戈培的臉漲得通紅,“我馮戈培當年跟着王爺打仗,就是為了讓北境的百姓能吃飽穿暖,不用再受刀兵之苦。你這主意,簡直是本末倒置!”
“馮刺史,”柳林終于開口,目光落在兩人身上,“北境的安穩,不是靠‘太平’兩個字就能維持的。朝廷的刀子,從來都藏在笑臉後面。你以為咱們不動手,他們就會放過北境?七皇子的話,已經說得很明白了――‘私養妖族,恐有反心’。這頂帽子扣下來,咱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牆邊的輿圖前,指尖點在白霧草原的位置:“李豐的主意,雖有些冒險,卻也是眼下最穩妥的辦法。扶植一股勢力,讓朝廷覺得北境仍有外患,讓他們不敢輕易動咱們。至于那些‘匪患’……”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,“既然是咱們養出來的,自然也能親手滅了他們。”
馮戈培張了張嘴,想說什麼,卻被柳林的眼神堵了回去。他知道柳林的性子,一旦決定的事,就不會更改。可一想到那些可能被“匪患”劫掠的百姓,他心裡就像被石頭壓着,悶得發慌。
就在這時,密室的門被輕輕敲了敲,一個穿着灰衣的侍女端着一個托盤走進來,托盤上放着三碗素面,上面卧着兩個荷包蛋,撒着翠綠的蔥花,香氣瞬間彌漫開來。
“王爺,馮大人,李大人,夜深了,廚房備了些素面,暖暖身子。”侍女将面碗放在桌上,動作輕得像羽毛。
柳林點了點頭:“放下吧。”
侍女退出去後,李豐拿起筷子,笑着說:“還是王府的廚子手藝好,這素面聞着就香。馮刺史,先吃飯,有什麼話,吃完再說。”
馮戈培沒說話,拿起筷子,夾起面條往嘴裡送,卻覺得沒什麼味道。倒是柳林,吃得慢條斯理,仿佛剛才的争論從未發生過。燭火映在他臉上,一半亮,一半暗,讓人看不透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。
三人沉默地吃着面,隻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輕響。龍涎香的煙氣依舊袅袅,與面條的香氣混在一起,竟有種奇異的平和。
“王爺,”馮戈培放下空碗,聲音沉了沉,“若是真要扶植那股勢力,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――絕不能讓他們傷害尋常百姓。糧草可以搶咱們的軍糧,商隊可以劫咱們安排好的‘肥羊’,但不能動真正的百姓,否則我……